第二八章

程昶其實是個得過且過的人。

上輩子身如浮萍,無所歸依,滿門心思都花在“如何好好活著”這一生命基本命題上。

而今到了這裏,心態上其實無甚差別,有人想殺他,整日疲於奔走,不過是為了保命。

雲浠這一句話,驀然揭開他兩世為人塵封已久的鄉愁。

他停了箸,移目看向酒樓欄杆外的閭閻古巷,不知怎麽,忽然懷念起二十一世紀的高樓大廈,通勤時分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生活在信息時代,城是不夜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既近又遠。

他沒有特立獨行,卻享受這種距離,就好比大學時的幾個舍友畢業後各奔東西,有的再也沒見過,有的還時常聚一聚,反正誰也沒有失聯的危機感。

網絡的出現把天涯與咫尺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距離反而更多是情感上的距離,合則聚,不合則分,不像在這裏,時辰、裏數、尊卑,分寸可數,都在丈量之間。

程昶沒想到自己竟會這樣懷念起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

然後他發現,所謂鄉愁,原來是一個時代一段文化烙刻在人靈魂深處的深痕,任憑他漂泊無依,也配得上擁有。

也並非他穿越千載時光,就能輕易舍下。

“三公子。”雲浠見程昶出奇的沉默,忍不住問,“卑職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程昶道。

他看她一眼,心中其實十分感念她方才一語珠璣,讓他頭一回體會到所謂鄉愁這種復雜難言的情緒。

但他沒有傾吐心聲的欲望,順著她的話頭,語鋒一轉,問:“你是金陵人嗎?”

雲浠一點頭:“是,小時候出生在這裏。”又道,“但我兒時跟著父親和兄長住在塞北。”

程昶問:“你這一身本事,就是在那裏學的?”

“一身本事?”雲浠不解。

她想了一下,愣然地問,“三公子可是指我的武功?”

大綏縱然開化,到底還是古代,男子出將入相,女子持家育子,才是常態。

朝廷縱然允了女子入仕,官通常也做不大,多數還是從文,習武的很少,且因為沒個姑娘樣,大都被人看作異類。

便說老太君,她能有今日地位,實則也是因為與琮親王府、與皇貴妃陵王之間的關系,若僅只是一個女將軍,不至於受人敬重如斯。

“我這算什麽本事?”雲浠笑了一下,“我是女子,這樣的本事要放在父親與哥哥身上,才叫做本事。”

“怎麽不算?”程昶道,“既能自保,又能保護他人,小則守家護院,大則驅逐外敵,鎮守疆土,這麽有用的本事,分什麽男女。”

還能強健體魄,延年益壽。

雲浠怔然:“三公子真這麽想?”

程昶“嗯”一聲:“真的。”

雲浠垂下眸,心中高興起來。

其實她當初從塞北回來,起先並不是去京兆府謀職的。

她去過樞密院,去過兵部,還去過幾個將軍府上,她也想承襲家風,長留軍中,像父親哥哥一樣,可惜那些人看她是個小姑娘,都婉拒了她。

雲浠笑道:“對,我這身本事就是在塞北學的。小時候父親教哥哥,我就在一旁跟著練,家裏人口不多,有時候沒人陪我,我就和阿黃比劃。”

她銜了口菜,認真嚼完,“阿黃是我在塞北養的一條狗,比我大兩歲,很聰明,我小時候打不過它,它還讓著我。”

程昶愣了一下:“你養狗?”

他穿來這幾個月,金陵城的大戶小姐認識不少,養貓的都少之又少,養狗的更是沒有,大都當狗是畜生,不是怕之就是厭之。

“嗯。”雲浠一點頭,“塞北草原,天高地遠,阿黃在那裏過得很開心。”

“它陪了我八年,我記得它走的時候,已經十歲了,當時牙齒都掉光了,走不動了,每天我就抱著它去院子裏曬太陽。”

“最後那天,它忽然說什麽都要出門,我拗不過,只好陪它,然後它就像很小的時候那樣,陪我在草原上跑,陪我玩樂打鬧。”

“可惜只玩了小半個時辰,它就累倒了,我知道它是撐不下去了,就跟它說,‘阿黃,你安心走吧,我會一直記得你的’,它是聽得懂人話的,這才合了眼。”

程昶聽了,心中慨然,道:“它活了十年,算是壽終正寢了。”

“是,父親和哥哥也這麽說。”雲浠淡淡笑了一下,“軍中人總說要把生死看淡,阿黃葬在塞北,活了十年,算是喜喪。”

程昶又問:“你後來還養過狗嗎?”

雲浠搖了搖頭:“後來沒過幾年,就搬回金陵了。”

到金陵不久,先是父親出征,父親戰死,又是哥哥出征,哥哥戰死。

她還想養,可惜沒有這個心力,養了狗,反而要連累它跟著自己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