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章

子時的梆子聲敲過,六部衙門除了值廬還點著亮,最後一盞燈火也熄了。

冬日的寒夜涼浸浸的,柴屏搓著手,從刑部的大牢出來,迎面遇上幾個綏宮巡衛,上前討了他的魚袋一查,寒暄道:“侍禦史大人這麽晚還當差。”

柴屏笑道:“三公子回來了,交代了些差事,這不,連夜趕著辦了。”

他是侍禦史,官品在程昶之上,但程昶畢竟是小王爺,他為他辦差並不為過。

巡衛道:“大人辛苦。”

柴屏點點頭,看巡衛走遠了,籠著袖口從小角門出了宮。

街上已無人煙,唯不遠處一個巷弄口泊著一輛掛著“柴”字燈籠馬車。守在馬車旁邊的廝役見了柴屏,喚了聲:“大人。”然後問,“大人,回府嗎?”

柴屏“嗯”著應了。

他原本立時要上馬車的,腿已擡起來了,不知怎麽,又躊躇著放下。他退後一步,理了理衣冠,然後搓著手,原地跳了幾下,仿佛是要把這一身寒意去了才敢登上馬車。

車簾落下,廝役揚了鞭,驅著車在這冬日的街巷裏轆轆行起來。柴屏入得車廂,卻並不能坐,而是對著眼前身著鴉青色鬥篷的人拜下:“殿下,屬下讓殿下等久了,實在罪過。”

鬥篷人似乎正在閉目養神,過了會兒,他才緩緩睜開眼,道:“無妨。”

柴屏道:“屬下方才已去刑部打聽清楚了,三公子今日接風宴前,討了上一回他親自審羅姝的案宗過目,還說明日一早他要再審一回,且要單獨審,不需錄事在一旁記錄。”

“殿下,您說三公子是不是已猜出刑部囚牢裏的錄事是咱們的人,並且還猜出了是我們利用羅姝做局,誘他去清風院的了?”

此言出,車廂裏半晌沒聲。

過了會兒,鬥篷人才道:“他好歹在生死邊緣兜了一圈,猜不出才是稀奇。”

“殿下說的是。”柴屏點頭,“但屬下總以為三公子還是從前那個糊塗的,未料他自落水後竟變得如此敏銳。”

他說著,又道:“屬下也已派人去打聽三公子落崖後是如何活下來的了,但這回去接三公子的殿前司人馬裏沒有咱們的人,三公子這一路上,幾乎沒有對任何人說起他落崖後的經歷,是以屬下還沒打聽清楚。不過屬下早前已派人去東海漁村打聽了,想必不日後就會有消息傳來。”

“不必了。”鬥篷人道,“他落崖的時候,被橫長的枝椏攔了一下,落到崖下後,究竟發生過什麽,他自己也記不太清。後來東海漁村的人在白雲湖邊撿到他,當時他人是昏迷的,身上什麽除了手臂的刀傷,什麽傷也沒有,在漁村醒過來後,身子也沒有任何不適。”

“這……”柴屏咋舌,“殿下是何以知道得這麽清楚的?”

聽著就像是三公子親口相告的一般。

但他自然不必等鬥篷人回答,細一思量,說道:“這不對啊,三公子落崖後,咱們的人就放燈在崖壁上仔細瞧過了,那崖壁是陡壁,雖有橫木,幾乎攔不住人,即便三公子被橫木阻了阻,白雲湖邊的淺岸上全是碎石,那麽高摔下去,哪怕不粉身碎骨,怎麽可能一點傷都沒有?何況咱們的人岸上水裏都找過數回,定然沒有疏漏,並不見三公子人影啊。”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琢磨,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思緒到了這,仿佛要收不住,忍不住接著道:“殿下,上回三公子落水那事,您還記得嗎?”

鬥篷人“嗯”了一聲。

“三公子落水那回,人在水裏溺了足足有一炷香,常人早該去見閻羅王了。可三公子呢,撈起來時原本沒了聲息,等一擡回京兆府衙門,忽然又詐屍了。”

“殿下您說……”柴屏猶疑了一下,“這世上會不會有這樣的人,無論怎樣,都是死不成的,亦或者,哪怕死了,也會死而復生?”

馬車在深夜的街上不緊不慢地走著,柴屏說這話的時候,恰好來了一陣寒風,風掀起車簾一角灌進來,車廂中的燈火微一晃動,柴屏下意識移目看去,不期然瞥見了夜空裏一輪荒涼的毛月亮,整個人都不由瑟縮了一下。

鬥篷人沉默地坐著,也不知將這話聽進去了沒有,過了會兒,他問:“毛九,你們找到他了嗎?”

毛九便是雲浠和程昶一直在尋的那個手心有刀疤的人。

“還沒有。”柴屏滿是愧色,“前些日子咱們的人已在朱雀街瞧見他了,追了一陣,追到秦淮河邊,竟跟丟了。”

“當時要在金陵行事實在太難,三公子失蹤,殿前司的人馬成日在城中搜尋,太皇太後壽宴將近,祝壽的西域舞者進京,城中擠擠挨挨的都是出來看熱鬧的人。屬下擔心毛九趁著西域舞者進城的當口溜出金陵,當即派了人去城外方圓百裏搜捕,竟然仍沒能找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