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章

待雲浠回來,張大虎已被人架走了。

黃昏時分,秦淮水岸華燈初上,程昶與雲浠到了桐子巷,天邊晚霞正盛。

河堤的楊柳上系滿了紙花,有女子早早來到水岸邊,閉上眼對著河神默許一個願,然後將手裏的芙蓉燈放入水中。

花燈被漣漪蕩開,緩緩飄遠了。

程昶問雲浠:“放燈嗎?”

雲浠想了想,淺淺一笑:“不放了,我很多願望已經實現了,其他的神仙幫不了,全憑自己盡力。”

程昶也一笑:“挺好,知足常樂。”

堤岸邊還泊著船,均是很細很窄的烏篷,船上除了艄公,至多能容下五人。有姑娘三兩成伴上了船,順水飄蕩一遭,便算沾了這花朝夜的喜氣。

一個艄公沿河搖著烏篷過來,問:“公子,小姐,上船嗎?只要十文錢,帶你們順著秦淮水走一大圈哩。”

雲浠的目光落到烏篷上。

說來也奇,她雖是金陵人,卻從來沒有乘過船,從前在塞北草原的日子就不提了,後來回了金陵,領了捕快的差事,平日裏除了值守就是巡街,更無暇去秦淮水上遊賞一圈。

雲浠一直認為遊船是有閑情的人才會幹的事,而她總是疲於奔命。

程昶看了雲浠一眼,了然地收回目光,取出一錠銀子給艄公,先一步上了船,對雲浠伸出手:“來。”

他的手心是溫涼的,稍一用力,便她拽上船。

船身多吃了一個人的重量,搖晃起來。

雲浠跟著晃了晃,隨即四下看去,她覺得奇,原來乘船的感受是這樣的,腳下站不實,就像踩在雲端。

艄公見他二人不進蓬內,從篷子裏取出兩張小腳凳擱在船頭,拿起櫓,順水一搖,高唱一聲:“走嘍——”船在水面蕩開,一下飄離河岸好幾尺。

雲浠並不坐,順著船舷,一步一步往船頭最前端走去。

程昶看著她,問:“你在做什麽?”

雲浠回過身來,燦然一笑:“我沒打過水仗,想試試那些常在水上作戰的領兵大人是什麽感受。”

暮色已歇,夜風四起,風吹得烏篷一蕩,雲浠站在船頭,也跟著晃了晃。

她平衡力極好,很快站穩,又說:“我聽阿爹說,那些擅水戰的將軍,可以極目千裏,無論風浪多大,只要站在船頭張弓,必能百發百中。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海領兵,能不能做得與他們一樣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樣子有點神氣,眼眸與星子一般亮,裏頭盡是無限神往的神色。

程昶於是笑了笑。

雲浠看他不說話,從船頭下來,坐到他的身邊,沉默片刻,問:“三公子,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出征?”

“畢竟很多人都說……女子從軍,是不好的。”

其實豈止不好,簡直是異數中的異數。

身為女子,應該三從四德,應該相夫教子,像她這樣混跡軍中向往沙場的,實在是悖逆倫常。

而他身為親王子,將來的親王殿下,應該是希望娶一名賢德的王妃的。

程昶問:“我不希望你出征,你就不去了嗎?”

雲浠思量許久:“我還是會去的。”

她道:“因為我很希望像阿爹和哥哥一樣,做一名守疆禦敵的將軍,眼下他們都不在了,我想代替他們,承雲氏先人之志。”

“但是我,”雲浠垂下眸,咬了咬唇,“真的很在意三公子是怎麽想的。”

因為他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程昶道:“我也希望你去。”

“你有你自己的目標,並且一直為此堅持著,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真的?”雲浠問。

程昶點頭:“真的。”

看她似是難以置信,又道,“這麽說吧,在我的家鄉,有許多跟你一樣的女孩兒,她們有獨立的人格,有清晰而堅定的目標,並且一直為此付出努力。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一樣,你足夠善良,也有足夠的勇氣,因此永遠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獨行,一個人能忠於本心,執著於眼前事,是很了不起的。”

雲浠站起身,點頭道:“嗯,我一定會打勝仗,一定能夠凱旋。”

自她當了校尉,朝中不是沒有質疑之聲,說她其實本事不大,全憑今上垂憐。

但是她從小跟著父親和哥哥學習兵法,自十二歲就上了沙場,雖然歷練是少了些,但她已想好了,去嶺南以後,她要跟著軍中老將好好學,多向他們請教,慢慢積累,她不會遜於任何人。

程昶看向雲浠,笑著道:“是,女將軍,聽上去多威風。”

烏篷船搖到秦淮水中央,艄公將篙櫓換了邊,撥開一串一串花燈,慢慢撐著船回岸邊。

雲浠重新在程昶身邊坐下,問:“三公子的家鄉在哪裏?”

“怎麽?”

雲浠道:“那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地方。”

所以才會有他這麽清醒達觀,溫柔瀟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