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幾人方走到宅邸門口,有一家丁亟亟來報,說:“老爺,昨夜府衙下令,說今日出城運送貨物的商販只能走水路,眼下東關渡那裏排長龍,大約要等兩個來時辰才能登船。”

馮屯問:“為何?”

“不知道,好像是衙門裏丟東西了,出城要嚴查。”家丁道,“走水路要慢許多,金陵要的這一批綢緞,咱們是今日送,還是等明日再送?”

馮屯想了一下,說:“今日送吧,明日還不知道能不能解禁呢。”

家丁稱是,隨即往鋪子那頭去了。

門口的廝役牽來馬車,程昶問:“今日鋪子裏有人要去金陵?”

馮屯道:“回菩薩大人,是。哦,就是上回菩薩大人您指點過小人的那批買賣,眼下已做成了,金陵那頭趕著要貨。”

程昶“嗯”了一聲。

他若早知道綢緞莊有人去金陵,大可以跟船同去,眼下馮屯馮果為了帶他去看祭山神,費了這麽大一番周折,倒讓他不好多提了。

長琿山在揚州城東,離東關渡很近,從馮宅驅車而往,大約要大半個時辰。

程昶一行人等到了長琿山已是辰末,春光正好,山腳下,河堤旁,滿是出來祭山神,過花朝的人。

程昶下了馬車,撐著傘,跟馮屯馮果往山上走。

長琿山其實不高,祭山神的地方就在半山腰的望春亭,程昶早上因為換衣,耽擱了一陣,到了望春亭,只見一名穿著五品公服的大人已帶著周遭百姓在拜了。

說是祭山神,其實不然。

這裏的人信奉的是四季神,就如秋節要拜秋神蓐收一樣,驚蟄這日,祭的其實是春神句芒。

程昶看著那個身著公服的府尹大人,一時間覺得眼熟,卻沒想起來是誰。

待他點完香,頌完唱詞,回轉過身來露出一雙魚泡眼,程昶才驀然憶起來。

這不是當初在東海漁村撿到他,一路護送他回金陵的劉府尹麽。

當時這府尹想跟雲浠搶功勞,還被程昶攆過,跪在程昶腿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程昶還當他這雙魚泡眼是哭出來的。

眼下想想,這劉府尹除了搶功勞這事做得不地道,護送自己回京的路上,還算盡責。

程昶有些躊躇,不知當不當與劉府尹招呼一聲。

而今他想回金陵,只要跟著馮家的貨船就可以了。

可是馮家畢竟是尋常百姓家,他的蹤跡一旦曝露,被陵王的人盯上,馮家非但保不了他,還可能因他遭來橫禍。

還是讓朝廷的人馬護送自己回金陵妥當。

程昶如斯想著,正準備上前,忽見人群另一側,有一列兵衛引著一名身著三品公服的人走來。

三品公服生得一副慈眉善眼,一笑起來,分外平易近人。

正是柴屏。

程昶愣住了。

握在傘柄的手倏然收緊,手心裏瞬間滲出涼汗。

卻不是怕,是恨。

皇城司的滔天烈火重新浮現眼前,火海吞天沃日,就是這個人,命人鎖上了他唯一的生門。

烈焰仿佛自他胸中焚起。

程昶一時間難以平靜,但他是個清醒的人,知道眼下與柴屏對上,於他沒有半點好處。

何況周圍這些穿著巡查司禁衛服的兵衛,一看就是柴屏的人。

程昶默不作聲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隨即轉身就往山下走。

馮屯覺察到動靜,忙與馮果跟了上來,問:“菩薩大人,您不看祭山神了嗎?”

程昶只管往前疾行,並不作聲,直到臨近山腳了,才問:“東關渡是不是在這附近,我想跟船去金陵。”

“倒是在這附近。”馮屯為難道,“就是小人府上去金陵的船是貨船,並不很舒適,菩薩大人想去金陵,小人可安排一只……”

“不必安排。”程昶打斷道,“只要快。”

去長琿山不遠就是淮水水堤,臨近午時,已有不少女子在水堤旁掛花紙,放花燈,沿堤而行三裏,就到東關渡,程昶一路疾走,因步子太快,到了一個拐角,不期然與一身著褐襖的老婦撞了個滿懷。

褐襖老婦跌退幾步,險些摔倒,程昶連忙將她一扶,說道:“抱歉。”

褐襖老婦“哎”了聲,剛欲說“沒事”,一擡頭,只見傘下公子一襲白衣出塵,眉目如同墨畫,明明溫柔,卻又淩厲非常。

她張了張口,還沒說出話來,只見公子又執起傘,匆忙往渡口那裏去了。

眼下午時將至,東關渡十分繁忙,好在馮屯一早就讓家丁來此排長龍,眼下馮家的貨船已裝載完貨物,準備起行了。

渡頭的家丁一看程昶三人行來,愣了愣,問:“老爺,您怎麽來了?”

馮屯想著菩薩急去金陵,辦的應當是濟世救人的大事,等閑不能與外人道哉,便道:“到底是咱們與金陵那邊的第一樁買賣,我不放心,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