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裴銘從王府別院出來,天已很晚了。

裴府的廝役牽來馬車,一路驅車回府,裴銘剛到府上,便見裴闌提著一盞風燈等在府門口,走上來喚道:“父親。”

裴銘頷首:“何事?”

“祖母讓兒子在此處等您,請您去正堂裏見她。”

裴銘一看天色,已經子初了。

老太君近一年來身子一直不好,往往到了戌時就已歇下,今日等到這個時辰,大約是有話要訓誡了。

裴銘沉默片刻,從一旁的廝役手上接過薄氅披上,往正堂走去。

路上,他問跟在身後的裴闌:“你這幾日在樞密院,見過雲洛了?”

“見過了。”裴闌道。

“怎麽樣?”

裴闌猶豫了一下,道:“交情淡了,沒什麽可說的。”

他與雲洛雲浠兒時一起在塞北長大,久別重逢,按說該喜不自勝才是,但雲洛與雲浠一樣,都是愛憎分明的人,他知道這幾年裴闌幹了什麽齷齪事,在樞密院與他碰上,竟是理也不理。

裴銘“嗯”一聲,過了半晌,淡淡道:“你趁著這幾日,點點你手上的兵馬,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自己心裏要有個數。”

裴闌聽了這話,卻是一愣,半晌,心中漸漸生起一個石破天驚的揣測。

他躑躅了一會兒,剛想跟裴銘求證,正堂已到了。

裴銘邁入堂中,見老太君扶著木杖,在上首坐得筆直,連忙迎上去道:“母親怎麽這麽晚了還不歇息?”

老太君雙眉一豎,猛地拄打木杖,厲聲道:“你還敢問?你且說說,你今日這麽晚回府,做什麽去了?”

裴銘似無事發生:“今日下值後,兒子有個應酬,跟幾位同僚一道去秦淮吃了一盞茶。”

“吃茶?”老太君冷哼一聲,“怕不是商討你的大業去了吧?”

裴銘默然。

“我早就告誡過你,人行在世,當堂堂正正,上無愧於蒼天,下無愧於己心,方能善始善終,得到善果!眼下陛下健在,你就急著要侍奉‘新君’,是要越俎代庖幫朝廷立儲嗎?!你如此倒行逆施,終有一天是要遭報應的!”

裴銘寬慰老太君道:“母親放心,兒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朝廷,不會行悖逆之事的。”

“不會?”老太君怒不可遏,“那為何自洛兒歸來,你成日裏忙得腳不沾地?你近日頻頻夜歸又是因何緣何?”

“洛兒與寧桓都是朝中武將,他們回來,朝務再繁忙,那也落不到你一個工部的人頭上!”

“貪心不足蛇吞象,你如今已貴為工部尚書,該當知足。哪怕是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當好好走正途才是!當年雲舒廣有恩於你,後來忠勇侯敗落,你為了仕途,急於與侯府撇清關系,棄阿汀一個小丫頭於不顧,已是大錯特錯,人在做,天在看啊,眼下你迷途知返尚還來得及,否則有朝一日天道輪回,你必將——”

“母親多慮了。”裴銘不等老太君說完,徑自打斷道,“兒子近日繁忙,與洛兒歸朝並無關系,而是陛下起了修繕明隱寺之心,兒子是以席不暇暖。”

他說著,退後一步,朝老太君躬身揖下:“母親今日的教誨,兒子銘於五內,絕不敢忘。母親放心,自明日起,兒子下值以後,一定早些回府,多陪陪母親。”

言罷,他朝裴闌一點頭,意示他留下勸慰老太君,推說“有政務”,折身走了。

裴闌方才聽裴銘吩咐“點兵”,心中或有稍許困惑,眼下聽完老太君這一席話,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這個人,為人雖然自私自利,人品也不怎麽樣,初入伍時,到底受教於雲舒廣,知道身為兵者,該當要忠心不二的。

可是……裴銘畢竟是自己的父親。

若有朝一日,當真是陵王承大統,那麽自己帶兵擁護的,豈知不是新帝之下的江山?

裴闌的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不知覺間,竟在兩難之間反復糾結,直到老太君喚了數聲“闌兒”,他才回過神來。

“祖母。”他走上前,摻住老太君,扶著她慢慢往後院走去。

老太君心中本來氣急,直到裴闌陪著她在月夜裏走了一陣,才稍稍回緩些許,問:“闌兒,你近幾日在衙門裏,可見過阿汀與洛兒了?”

裴闌“嗯”一聲。

老太君問:“那……他們可願來見祖母一面?”

裴闌默了半晌:“雲洛初歸朝,事務繁多,孫兒只與他匆匆見過一面,還……沒來得及說得上話,至於阿汀,她今日被停職在府中,大約要四月才能回樞密院了。”

老太君剛想問雲浠為何被停職,忽然想起來,此事裴闌與她提過。

正是日前兵部布防圖失竊一案,刑部本已查得線索,讓雲浠帶齊廣西房的兵馬去捉拿盜賊,誰知雲浠一路趕去城西,一個“不慎”,竟讓盜賊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