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四章

這次的疼痛又在肺腑,呼吸受阻,連帶著身軀也愈來愈沉。

程昶捂住心口,拼命地喘著氣,耳畔充斥著雜雜杳杳的聲音——似乎有人趕過來,伸手扶住他,急切地問他怎麽樣;似乎又有人在與他遞酒,說三公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程昶整個人像是陷入一片混沌的湖水之中,正要往更深處墜去,忽然自水面伸出一只手,拼命拽住他,喚道:“程昶,快醒來啊——”

是賀月南。

他雙唇翕動,焦急地對他說著話。

可惜隔著浮浮蕩蕩的水波,程昶聽不太清。

他只能辨出他在催促他回去。

“你早該醒了!為什麽要執意留在那邊?”

“再不醒來,你會出事的!”

“到底是什麽樣的牽掛,讓你不願離開,不願回來?”

“天地有道,生死倫常,你本來就不是那邊的人,如果逆天而行,你的兩條命軌,都會出事的——”

程昶勉力聽賀月南說著,每聽一句,身子便沉一分,聽到最後,不知怎麽竟抗拒起來,想掙脫開他的手,任憑自己往湖底墜去。

頰邊的斑紋再次灼痛起來,有黏滑之物順著頰邊的傷口流淌而出。

程昶睜眼去看,原來是血。

血色秾麗稠艷,在水波裏一團一團暈開,直到全然侵襲他的視野,包裹他的身遭。

這具被血包裹的軀體,仿佛有烈火環繞,灼燙無比,以至賀月南再不能拽住他的手腕,一瞬之間卸了力道。

程昶往湖底墜去的時候,隱約聽得賀月南最後說了一句話。

“因果閉合……執念消解……”

“三個黃昏之間……你必將……”

“必將……”

究竟必將什麽,程昶無力去聽,也不想去聽了。

受阻的呼吸卸去了他百骸中的所有力氣,他閉上眼,墮入一團茫茫血霧之中。

……

“小王爺,那個破落戶又帶著衙差盯著您了!”耳畔傳來孫海平的聲音。

程昶陡然睜開眼,自己正坐在秦淮一間酒樓裏吃酒,身上錦衣五彩班斕招搖過市,儼然是……那個真正的小王爺。

“就是,這大半年來,她跟那個白臉皮的衙差盯了小王爺多少回了,真是厭煩!小王爺,咱治治他們去?”另一名廝役道。

程昶尚來不及控制自己的身軀,就見自己“嗒”一聲,將酒盞往桌上一放,趾高氣昂道:“走著!”

……

“小王爺,小的查清楚了,那個姓田的衙差有個弟弟,叫田澤,打算來年考科舉,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

“讀書人?本小王最看不慣的就是讀書人!走,會會他去!”程昶眉頭一皺,背負著手,帶著一群廝役吊兒郎當地出了王府,尾隨田泗一路到了城郊。

田澤正買了筆墨回來,推開籬笆正預備進屋,不知是不是覺察到什麽,望過來一眼。

張大虎問:“小王爺,咱上不?”

然而就是田澤望過來的這一眼,程昶卻愣住了。

這張臉,和記憶中的另一張更小,更稚嫩的臉慢慢重合。

居然是他?

他竟然還活著?

當年明隱寺血案,他不是早逃了嗎?為什麽還要回來?他不知道金陵危險嗎?

“小王爺,小王爺?”孫海平見程昶愣怔,問道,“上不?”

程昶看他一眼,回過神來。

他不耐煩地道:“不上了!”一手拍在另一名廝役的後腦勺,“都是你,出的什麽餿主意!閑著找個讀書人的麻煩?以後別管他了。”

“走!”

……

鼻尖酒香縈繞,程昶剛飲下一杯醇釀,就聽鄆王醉醺醺地道:“近日得了個美妾,原想邀三哥和明嬰過府吃酒,沒想到三哥快一步。”

陵王笑道:“早些晚些有什麽打緊,老四有興致,過幾日我和明嬰再去你府上就是。”

外間有人來向陵王稟事,陵王說完這話,道一聲“失陪”,便往外間去了。

鄆王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程昶因為日前認出田澤,心中有事,並沒有貪杯,帶著五分醉意在陵王的園子裏閑逛,隱約聽到一間屋中有人敘話。

“五殿下的確就在金陵。”

“當年殿下與達滿二皇子合盟,就是為殺五殿下,眼下忠勇侯府與塞北將士雖死,但五殿下未必不知道內情,倘若他將這事稟報陛下,只怕……”

“找到他,在他見到父皇前,務必殺了他……”

程昶的心狂跳起來。

他雖不務正業,但是當年塞北一役聲震朝野,他也聽說過一二。

此役後,諸多朝臣上書請求追責忠勇侯貪功冒進,還是他的父親琮親王幫侯府說了句話。

原來……原來忠勇軍戰亡,竟然是因為三哥通敵。

當夜,程昶慌不擇路地離開陵王府,也沒去計較自己的行蹤有否被人發現。

等回到琮親王府,第一時間找來孫海平:“我日前,不是讓你給望山居找來了個掌事?你把他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