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七章

四下風起,明明正值炎夏,程昶卻覺得冷。

其實他覺得冷有一陣子了。

從平南山回來後,他時不時就發寒,原以為是王府中擱了納涼的冰塊,把風送涼了,而今看來,似乎不盡如此。

這麽熱的天,所有人都汗流浹背,他穿著朝服站在烈陽下,渾身上下沒透出一絲鮮活的熱氣。

程昶問:“屍斑……除了出現在人體的低部,是不是還會出現在創處?”

在小王爺最後的夢境裏,他落入水中,臉頰磕在了撐在水裏的櫓棹上。

其實當夜他並不算醉,若不是狠狠磕了這麽一下,他不會來不及掙紮就沉入水深處。

吳大夫道:“是,屍斑本就是淤血的斑塊,與人身上一些創口的形成大致同理。”

這麽說來,一切都解釋得通了——發寒的身體,皮膚上的青紫斑紋,還有臉頰邊,一直淌血,不能愈合的傷口。

這具軀殼,其實早就死了。

死人的傷口,怎麽可能愈合呢?

程昶的思緒一瞬空茫,不由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書案上。

書案上的卷宗一下散落在地,吳大夫連忙上去將程昶扶住:“殿下,您沒事吧?”

程昶搖了搖頭:“我沒事,你下去吧。”

或許是經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程昶稍稍緩了一下,情緒便平穩下來,他離開公堂,到了囚牢前,問守在外頭的獄卒:“適才那名道人呢?我要見他。”

禦史台的囚牢不大,一條甬道走下去,左右只有三四間囚室。

獄卒把程昶引至最靠裏的一間:“殿下,道人在此。”

道人本是戰戰兢兢地縮在角落裏的,見來人衣著清貴,猜到是個大官,連忙撲過來跪拜:“大人,大人,求求您,能不能將草民換個地方關押?”

程昶沒答他的話,吩咐獄卒:“你們都退下吧。”

直到獄卒們全部撤出了囚牢,程昶才問道人:“你想換個地方,為什麽?”

道人張惶四顧,這間囚室陰暗又潮濕,散發著淡淡的黴味,高處開著一扇小窗,透進來一些冷光。

“禦史台這裏,陰氣重。”道人悄聲道,仿佛生怕驚動了誰,“可能、可能有厲鬼。”

程昶面色平靜,在道人面前俯下身:“你還記得我嗎?”

道人看向程昶。

眼前人貌如天人,這麽一張臉,見過一次便不會忘。他確定他見過,卻不記得在哪裏見的了。

“兩年前,白雲寺,觀音殿。”程昶緩聲提醒,“我在你的觀音殿裏,開光過一枚平安符。”

“你是那個墜崖的小王爺?”道人終於想起來。

他忽又覺得疑惑,猛地搖頭道:“不對不對,那個小王爺應該早就死了才是。”

他掐指一算,目光慢慢移向程昶的臉頰,借著高窗透進來的冷光,看清他頰邊與後頸的斑紋。

一個可怖的念頭在心中頓生,道人瞳孔驀地放大,一聲慘叫,連連往角落退去:“你、你不是小王爺,你是厲鬼,你就是那個厲鬼!”

他怕得厲害,整個人蜷作一團,恨不能在墻角鑿出個洞躲進去。

程昶在他跟前蹲下身,試著解釋:“我……的確不是小王爺。”

“大概,真的是你所說的厲鬼。但是我不會傷害你的。”

“冤有頭債有主!我從來沒有害過你,你本來就不該害我!”道人急道,鼓足勇氣覷了程昶一眼,“你只管去找害你的人,來找我做什麽!”

“我心中有些疑問,不知道找誰解答,只好來問一問你。”

道人又覷程昶一眼:“你、你想知道什麽?”

“你已經看到我身上的屍斑了吧。除了這些屍斑外,我近來一直覺得冷,身子不聽使喚,甚至有的時候喘不上氣。”

“我想知道……”程昶十分艱難地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天地有道,因果倫常,你本來就沒有真正活著,沒有生,何來死?即便因為一些緣法,讓你在這個世間莫名‘存活’了一些時日,世間沒有一物能夠恒常不滅,日子到了,自然該亡則亡。”

程昶道:“我在另一個的世界的朋友也與我說天道。他還說,因果閉合,執念消解,三個黃昏之間,我的身上會發生一些事,你知道是什麽事嗎?”

道人聽了這話,微微一愣。

他們這一門,不算信佛,也不算信道,大概與這世上大多數老百姓一樣,只信萬物有定律,說白了就是種什麽因得什麽果:正如勤奮了,便有收獲;付出了,便有所得;作了惡,必然會遭到報應。

大概因為信得太沒章法,所以千百年來,他這一門十分凋零,沒想到眼前這個“厲鬼”竟像是認識他的同道中人。

“所謂天道,即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世間善惡有因,因果有報,厲鬼本為一念而生,如果你的因果閉合,執念消解了,那你在這個世間,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