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三章(第4/5頁)

她背著竹畫筒,提著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只有那份神情一如往昔,雖黯然,卻堅定。

程昶忽然想起雲浠最後曾說:“我找了你那麽多次,每一次,其實都很傷心,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覺得心疼極了,在大綏的時候,雲浠總說有我在,三公子在這個世界就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可是他現在也想讓她不孤單,不再這麽一個人孤零零地尋下去。

水霧侵染四野,深巷風聲加劇,片片化作飛霜薄刃,推著程昶歸往來路,然而這一刻,程昶墮在夢裏的身軀憑空生出一絲力氣,他迎著霜刃朝雲浠奔去,喚了一聲:“阿汀!”

可雲浠沒有聽見,仍是往巷末走去。

霜刃割骨,劇痛遍生,程昶拼命追趕,直到伸手已要觸到雲浠的一片衣角,他又喚一聲:“阿汀——”

雲浠的身形一頓,驀地回過頭來。

浮雲忽然散開,日光傾灑而下,把方才還陷在一片深影裏的巷子照得耀目刺眼無比。

巷子裏空無一人,風盤旋著,撕扯著,不知帶走了什麽,只余一地碎影。

……

“手術怎麽樣?”

“挺順利的,只要病人脫離危險期就沒問題了。”

身上傳來刺疼之感,大概是病房的護士為他插上維系生命體征的導管。

術後的麻醉期還沒過,按理程昶是不該醒來的,可他竟奇跡般地有了知覺。

護士記錄完他的數據,退出了病房,程昶睜開眼,看向四周,有一瞬間,他的視野仍是恍惚的,眼前全是雲浠的影。

他看到她在巷口驀地回過身來,然後茫然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巷子,擡起袖口,揩了一把即將盈眶的淚。

她還是如以往一樣,沒有讓淚落下來。

他聽到她澀然道:“三公子?”

她明明是該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

可是她又問:“三公子,是你嗎?”

有時候,做出決定就是一瞬間的事,程昶笑了笑,笑容呼出來的熱氣噴灑的氧氣罩上,化作一團氤氳的霧。

他覺得他應該去找他的姑娘了。

想想還是挺不理智的,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日記本上的幾行古文字,不過是一場手術麻醉後的幻夢,便讓他輕易做出了這麽重要的決定。

可是,他在離開大綏的時候,和她說過的,他說他只是離開一些時日,如果可以,他一定會回去找她。

雖然他當時說這些話只是想騙騙她,哄哄她。

但他不願意讓她傷心。

他至今都記得在明隱寺的那場兵亂裏,她將他阻在大火的彼端,提槍為他赴死。

他也想證明他也深愛。

所以今次哪怕要付出生命,他也願意一試。

試試就試試吧,反正死過那麽多次了,多一回又有什麽打緊?

就算身軀不在了,不能與她廝守,如果能借著瀕死之際,變作一陣風,一片雲,與她再見一面,好好道個別,讓她不要再這麽執著地找下去也好。

程昶閉上眼,擡起手,慢慢揭開蓋在口鼻的氧氣罩,拔出身上維系生命體征的導管。

不知是不是因為存了死志,這一回,劇痛來得非常迅速,大片針砭膚之感一下湧入心肺,攫去他的呼吸。

本來脆弱的心臟在術後遭受這麽一下重創後,很快虛弱無力,程昶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變緩的心跳。

檢測儀上的心電圖在一陣紊亂後漸漸趨於平緩。

死亡來得如此之快,程昶甚至能看見這個世界在眼前一點一點消散。

這樣其實挺好的,比起前幾回,這次遭的罪算是很少了。

二十一世紀,我的家鄉,真的很好,程昶閉上眼,最後想。

可是,這裏沒有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善良,真摯,是我心裏最好的姑娘。

我舍不下她。

所以再見了,我的家鄉。

我要去找我的姑娘了。

晨風在窗外輕柔盤旋,檢測儀上的心電圖幾乎快成一條直線,鎖在櫃子裏的手機亮了一下,發出去兩條定時短信。

“一切後果均由我自己承擔,無需怪責任何人。”

“再見了,我的朋友們。”

然而也不知是巧合是異象,就在一刻前,監控室還有護士站的檢測儀同時失靈,工作人員忙著搶修,醫生護士正在與病人親友交流,所有人,都錯過了這一刻。

以至於直到檢測儀發出“滴”一聲長鳴,心跳變作一條橫線終於停止,病床上面色蒼白的男子逝去呼吸,病房裏也沒有一個人進來。

然而異象竟不以此為止。

窗外晨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燦爛奪目的日光,這日光如有實質,穿窗而來,在地上覆上一層如霜的光暈。

擱在櫃櫥上的淚珠像是被這日光驚擾,沿著櫥台慢慢滾落,在墜地的一瞬,被地上的清霜日光托起,慢慢上升,直到升到病床上,那個沒有聲息的人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