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張女哀彈(第2/6頁)

柳畫背影婀娜,消失在整齊的侍女隊伍中。雪芝忽然轟地一拍桌,背對四大護法道:“煙荷,我的茶呢?”

煙荷端著茶盞,支支吾吾道:“宮主,茶雖好,但濃茶傷身。一次放這麽多蓮子芯葉,恐怕……”

“給我。”

煙荷垂著頭,無聲遞給雪芝。雪芝飲酒般將茶水一飲而盡。濃重的澀味充斥了舌尖口腔,腦中所想,卻是那個人淡淡的笑容:“我並不偏愛濃茶。只有香味若隱若現,才叫真正的茶香。芝兒這樣淡雅可愛的女子,應該更適合淡茶。”

雪芝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適兒呢?適兒去了哪裏?”

“娘。”一個尖尖脆脆的童聲傳入嘉蓮殿。

雪芝忙轉過身。一個小男孩捂著手肘,跛著腳走過來。前一年,雪芝帶他和上官透回京師探望國師夫婦。所有見了他的人都說,這孩子遠看很有上官透的模子,近看五官卻有八九分像她。因為顯兒的去世,適兒成了重火宮唯一的繼承人,所以,雪芝將他的姓氏改為重。重適確實有著上天賜予的漂亮臉蛋,性格卻比小時還要讓人無法接受。

“娘,有人打我了!”重適提高音量道。

他一走近,雪芝便跪在他面前,將他緊緊摟住。靠在他小小瘦瘦的胸脯上,雪芝輕聲道:“誰欺負你了?”

“沒有關系,一點也不痛。”重適驕傲地揚起小腦袋,“他們真是蠢死,竟不知我是少宮主。我還了手,他們比我傷得嚴重多了。”

雪芝檢查了重適胳膊上的傷口,又摸了摸他的臉:“兒子,你記得,下次人家傷了你的手,你便把他們的手打斷。他們若斷了你的手,你便斷了他們的命。知道嗎?”

“孩兒謹遵娘親教誨。那,倘若人家要了我的命呢?”

“沒有人能要你的命,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雪芝極其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適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要天下人陪葬。”

重適早就長成了個小魔頭,僅六歲便養成了比同齡人冷酷十倍的性格。可是,聽到雪芝如此說話,還是下意識感到些許害怕:“娘……”

雪芝的聲音依然柔軟如潤雨:“娘一直在這裏,無人能傷你。”

平淡溫柔的一句話,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恨。依稀記得當年,上官透隨便說一句話,便可以讓她哈哈大笑,他只要稍微一點不對勁,她那一點兒不值錢的眼淚便嘩嘩落下,也只有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無淚可流。她只想忘記一切。只要想到上官透,她便會努力轉移注意力。因為,哪怕多想一刻,都無法承受,都會覺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了她一百天,她守了他五年。一直以來,她不曾為自己感到不值。世間有很多事都是這樣,要論孰是孰非,也無人能辨。當初上官透徹底淪為廢人,她在絕望中度過了數百個時日。四個月後,他的傷病復原,意識也相對清楚許多,她天天與他說話,不論他是否聽得懂。即便傷口愈合,他的臉也依舊慘不忍睹。除了綾綺和發冠被她打點得照例考究,無人能認得出,這個成日坐在輪椅上的厲鬼,便是當年瀟灑風流的一品透。她曾想過找釋炎和豐城報仇,也想過要練成絕世身手,鬧得天下大亂,以天下人的痛苦來補償上官透。但是最終,她總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擁有的。

對一個女子來說,常伴意氣風發的夫君左右,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是,常伴一個落魄無望的廢人,堪比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出自北朝·庾信《擬詠懷·其一》。

]。可上官透是早已種入她生命的一棵樹,即便沒了刹那燃情,沒了仰慕之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隨著她。她就這樣日夜照顧他,與他同榻而臥,抵足而眠。每至夜深人靜,她能聽見山澗泉聲涓澮遠揚,山鳥展翮喧嘩,卻再聽不見他的溫言軟語,感受不到他強有力的擁抱。那等寂寞,時常令她徹夜難眠。直至達旦入夢,終於她殷勤歸故時,他又回到當年英雄大會擂台上,白袍翩翩、如仙如畫的模樣。便為此夢,也聊勝於無。

她原想獨倚這棵殘缺的樹,了卻此生。如今,卻不得不將這棵樹拔出來。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適輕聲哼道,“我快不能呼吸了。”

雪芝怔了怔,松開他,拍拍他的肩:“傻兒子。”

穆遠走過來,也蹲下,看著重適微笑道:“雪芝,我看你在重火宮內也待得夠久了。離兵器譜大會還有一段時間,不如我們帶適兒出去走走?”

“去哪裏?”

“當然是宮主說了算。”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過千萬重樹枝花葉,看見天邊緬然之地。她一直沉默不語。穆遠頓了頓,摸摸重適的頭,全無失望之色:“不想去也無妨。我們確實該留下來為大會做準備,畢竟這是你復出後第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