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張女哀彈(第4/6頁)

雪芝淡淡笑道:“我知道,我欠他的。”

“兒子都長這麽大了……你們夫妻還有誰欠誰的?只是,改嫁以後,千萬不要丟了他。他這人我最清楚,有什麽不高興的,全部都往心裏擱,死都不會說出來。更何況他現在也說不出……”

“他死了。”雪芝打斷道。

“所以我才說——什麽?”裘紅袖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愣愣地看著她。

白霧蒼茫,春日的蘇州失去了鮮明的色彩,輪廓也變得模糊。滿目紅樓化作海市蜃樓,不再秀美,不再明媚。裘紅袖反應很快,笑得有一絲輕蔑:“你是在為自己改嫁找借口嗎?”

雪芝靜靜地看著她,許久,才又一次重復道:“他死了。”

她已經調整好了心情,沒有表現失態。只是在說出這三個字時,一顆巨大的淚水從眼眶中落下,毫無預警地。她認定自己能夠平靜地訴說這一切,她也已經做到。看著裘紅袖的面容在瞬間變得悲慟不已,她不是沒有受到影響。只是,她不能繼續哭。若她哭,大概真的會做出很多傻事。她還有自己的安排。

最起碼,要為上官透和顯兒報仇。

裘紅袖和雪芝聊了一整個白天。景落陰峰時,雪芝剛離開不多時,仲濤便隨著回來。他為裘紅袖摘了她最喜歡的桃花枝,也做好準備,花枝會又一次被她無情地扔到一邊。把花枝遞到裘紅袖手中,他還順便板著臉道:“我還真是看到姓重的丫頭走了才回來,怎麽樣,她跟你說了什麽?”

裘紅袖看著花枝發呆,眼睛腫腫的,妝也有些花。仲濤這才發現她的異樣,急道:“她欺負你了?紅袖,紅袖,你不要嚇我。”

微風徐徐,搖動了仙山英州的酒牌。斜陽灑落萬點殷紅,水木湛清華。當四個飄逸的大字搖擺,裘紅袖的發絲與金釵也已微亂。她突然撲到他的懷中,緊抱住他,大哭起來。

一直以來,裘紅袖都是剛毅堅強的女子。她與母親自小被父親拋棄,便認定了男子都是往骨子裏的賤,她同男子花前月下,卻從不願意把心交出。初聞上官遠噩耗之時,她並未考慮過仲濤。直到雪芝回來前,她都未打算給仲濤什麽答復。一直對仲濤若即若離,不過害怕他得到自己後便跑掉。可是,心愛之人的死亡和離別,還是前者更令人害怕。

棲棲世事,難以預料。她不願意像雪芝那樣,她不願意後悔。他們不會是雪芝和上官透。她嗚咽道:“狼牙,我們成親吧。”

“哦,好。”仲濤養成了習慣,隨口答應,而後大叫一聲,“什麽?!”

此時此刻,雪芝站在對岸的小船中,掀開簾子,走到重適和穆遠身邊,指著兒子懷裏一堆木制玩具道:“哇,穆叔叔給你買了這麽多東西?”

“是啊,這是關羽,這是張飛,這是劉備!”重適搖晃著手中的木偶。

雪芝笑著應了一聲,坐在他身側和他玩遊戲。很快,船夫臨流叩枻,她偷偷回頭掀開紗簾,看到了對岸的仙山英州,還有站在夕陽下旁若無人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她知道,紅袖姐姐是重情之人,一直把上官透當成親弟弟看待,才會哭成這樣。不過,也因為這事,她成了個好紅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微微一笑,靜靜颙望著他們。霧散了,在一片寧和中,蘇州的繁華之夜悄然升起。大紅燈籠被點亮,遊船緩緩前進。岸上的兩個人的身影也在視野中緩緩縮小,被來往的人群和燈火替代。末了,她什麽也聽不到,只聽見岸邊有人輕彈《張女》[ 漢樂府曲《張女彈》的省稱。《文選·潘嶽〈笙賦〉》:“輟《張女》之哀彈,流《廣陵》之名散。”張銑注:“曲名也,其聲哀。”

],流悲繞城郭。

悲傷時,誰都是會哭的。可雪芝不能哭。

因為,能夠讓她停止哭泣的人,已經不在了。

四年前,在少林的支撐下,柳畫自創門派畫劍莊,規模實力日甚一日,並且在這兩年和重火宮數次交鋒,爭奪買賣與吞並門派。當時,柳畫重回江湖,引起不少人的猜疑,但有釋炎這強力後盾,她很快恢復了正常生活。她擅長一切女子擅長的東西,但在門派爭鬥方面,卻心有余而力不足。幾次在大場合與重雪芝碰面,雪芝都不大留意她。這讓她很懊惱,決意要與重火宮以及雪芝分出個高下。

去歲臘月,她來找過雪芝。數年未見,雪芝幾乎沒認出眼前的人是誰。歲月催人老,形迫杼煎絲,不長不短的五年過去,柳畫的外表依然秀麗溫柔,卻早已不是當年水嫩如豆腐的模樣。柳畫說話一向語速很慢,因此,她慢吞吞訴說的故事,也比任何事都來得折磨。她離開過後,雪芝不記得任何事,只記得她說的兩段話。

第一段是:“或許,你早已聽說了我和上官透的事。他背後的那個女人便是我。我和他早就有了孩子。我曾經要上官透休了你,他說會考慮。不過我想嘛,男人都是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他大概都不會跟你提及此事。但我比你幸運。我在懷孕期間,便聽說公子打算殺掉上官透的消息,當機立斷,了結了肚子裏的嬰兒。不然,這孩子也該跟你的適兒一樣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