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蕭玨又夢到了從前的事。

大抵四年前,他的外祖父和大舅舅牽扯到了謀反案中,被他父皇十二道金令召回京城,不過數日就身首異處。他的小舅舅被收押死牢,他的母後於禦前苦苦哀求,被禁足於長春宮。

他身為太子,沒有受到任何刑罰,但幾次禦前求見都被打了回來。

那段日子是他畢生最惶恐不安的時候,連覺都睡不安生。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個清冷的雨夜,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到半夜,整個皇宮靜得讓人心驚。

殿門被人從外頭推開,冷風灌入,燭火搖曳。

長春宮的大宮女過來傳話,說他母後讓他過去一遭。

他心中奇怪,自打母後被禁足之後就誰也不見了,即便是他去請安,也只是在殿外說話。

他隨宮女而去,直入長春宮。

他的母後清減了幾分,眼底一片濃重的青影,但是卻是嘴角噙笑,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他看到母後安好,提著的心就落回肚子裏——畢竟外祖父和舅舅再親,終究不及母親重要。

“玨兒,往後沒有你外祖父,沒有你大舅舅,你要學著長大了。”

他母後笑著對他說,只是那笑容實在太過勉強,看著像在笑,卻又像在哭。

他那時候還不到十一歲,雖自打出生就被封了太子,但被母親和外祖家的親人保護的很好。天之驕子,未曾見過這人世間的詭譎黑暗。

他懵懂地道:“外祖父他們不在了,可是母後有玨兒,等玨兒再長大一些,就能保護您了!”

他母後笑著沒接話,只是看他的眼神越發哀傷,她溫柔地道:“好,母後的玨兒要快些長大。”

在母親跟前,蕭玨長久以來高度緊繃著的精神漸漸垮了下來,也不記得怎麽就睡著了。

再醒過來他已經回到了東宮。

王德勝守在他的床前,見他醒了就哭著道:“殿下,娘娘歿了。”

他初初睡醒,腦子還懵著,聽了這話更是迷茫起來,問他說:“是哪個娘娘歿了?”

王德勝的眼淚直掉,哭的差點背過氣去,很快宮人送上素服讓他換上。

他像提線木偶一般更衣換裝,被人送到了靈堂之上。

靈堂上的每個人都穿著一身白,都在哭。

他就還是茫然,茫然地跪下燒紙錢,茫然地看著人來人往,吊唁上香。

直到停靈日滿,王德勝磕頭求他,說:“殿下你哭一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他像個沒有思考能力的人一般,反應了好一會兒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後頭王德勝又讓他去看一眼棺槨,說棺槨馬上就要送入皇陵,再也見不得了。

他木然地搖了搖頭,說不想看。

為什麽要看呢?棺槨裏躺著的是陌生人而已。

他的母後性子火辣,愛笑愛鬧,才不是躺在棺槨裏,閉著眼不會動不會笑的人。

後頭棺槨被送走了,靈堂被撤了,他也回到了東宮。

一覺睡下去他又忘記了時辰,起來的時候外頭天色大亮,他責備王德勝,說你怎麽不早點喊孤?都誤了給母後請安的時辰了!

連同王德勝在內的宮人都噤了聲,他穿衣服的手猛地頓住,這才意識到——

啊,原來他已經沒有母後了。

眼淚砸在手背上,他終於哭了出來。

怎麽就沒有了呢?明明幾天之前他母後還那麽溫柔地對他笑,和他說話,叮囑他要快些長大。

他後來終究是很快地成長了,成為少年老成、手段毒辣的太子殿下,再也沒人敢輕視怠慢他。

可是縱使他成長得再快又有什麽用呢?

他還是蕭玨,可再也不是“母後的玨兒”了。

一夢醒來,入眼的是普通的月白色棉細紗帳子,蕭玨閉了閉眼,理智回籠,方才想起自己不在宮墻之內,而是在偏遠的小縣城裏。

蕭玨伸手擦過眼旁的淺淺水漬,木著臉坐起身來。

王德勝聽到響動,過來服侍他更衣洗漱。

自打出了京,蕭玨就帶著人一路向北,而後拐到了這縣城裏。算起來已經趕路一月有余,也是真的累過了頭,下午晌他說歇個午覺,就一直歇到了傍晚。

王德勝已經好些年沒看到蕭玨睡得這樣香甜長久了——在宮中的時候蕭玨時常驚醒,每天只能睡上兩三個時辰。出了宮倒是能睡得久一些了,只是也沒有像今天這般。

也因為這樣,王德勝大著膽子道:“主子可要用些東西?這鄉野之地無甚美味,一些點心倒是做的香甜可口。”

蕭玨嗜甜,一直到十多歲了,還很喜歡吃甜食。只是後頭不愛吃了,也不只是不愛吃甜食了,而是從前他喜愛的他都不愛了。

蕭玨搖了搖頭,問:“什麽時辰了?”

“申時末了。”

“我舅舅他們人在何處?”

“說是在酒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