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鸞缺 二十  葉底遊魚

十年,我從夔王到通王再到夔王,從無知的少年一路走到現在,卻沒想到,陪伴在我身邊最久的,竟然會是這一條小魚。

黃梓瑕呆了一呆,立即蹲下身,將這條魚捧在自己掌心之中。

這是李舒白一直養在身邊的小魚,他枯燥忙碌的乏味人生中,它是僅有的一點明亮顏色,可以讓他閑暇時,看上一眼。

所以,黃梓瑕將它捧在掌心之中時,心裏閃過一絲懊悔。

絕不能讓它死掉,不能讓自己,親手毀掉李舒白唯一的亮色。

屋內筆洗已經洗了墨筆,壺中茶水還是溫熱的,無法養魚。她一轉身,捧著小紅魚向著外面的台階跑去——枕流榭就建在臨水的岸邊,四面荷花,台階可以直接下到水面。

她捧著小魚,在水中舀了一捧水,看它甩著尾巴又翻過身來,才松了一口氣,擡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站在水榭之中,那一雙幽深至極的眼睛凝望著她,卻只見她一直捧著那條小魚,看著自己不說話。

他頓了一會兒,終於從博古架上取了一只青銅爵,走到她的身邊。

然而當她捧起自己的手,要將小紅魚放入青銅爵內時,小魚卻忽然在驚慌中縱身一躍,從她的掌中直撲入水。

微小的一朵漣漪泛起,小魚潛入水中,再也不見。

她愕然蹲在水邊,看到身邊站著的李舒白神色大變。

池塘如此廣闊,又植了滿塘荷花,而小魚只有一根指節長短。就算把整個荷塘的荷花都連根拔掉,把水放幹,也永遠無法找到這麽小的一條魚了。

黃梓瑕看見李舒白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一條紅色的小魚,從不長大,一直待在他的琉璃盞中。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說過,這條小魚關系著一個連皇帝都明言不能過問的秘密。而現在,這條小魚,從她的手中,失落了。

黃梓瑕站在荷塘邊,手中的水盡數傾瀉在她的衣裳下擺,她惶惑地擡頭看著李舒白,而李舒白卻不看她一眼,亦不發一言,許久,轉身進內去了。

只留得黃梓瑕一個人站在水邊台階之上,荷風微動,夕光絢爛,讓她眼前一切變成迷離,幾乎再看不清這個世間。

忽然想起來,四年前,好像也是這樣的時節,她赤著腳在荷塘邊采著菡萏,聞聽到父親叫她的聲音。她一回頭,看見父親的身後,夕陽的金紫顏色中,靜靜看著他的禹宣。

他含笑的一瞬注目,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忽然覺得有點虛弱,於是便任憑自己坐在水邊,沉默地望著水面,發了一會兒呆。

當時,父親帶著禹宣回家,跟她說,他是孤兒,父母雙亡,流落破廟寄身。父親當年的同窗好友開館授業,發現有個乞兒老是到窗下聽課,他問了幾個問題,禹宣對答如流,令人贊嘆。又問他怎麽識字的,他說自己之前撿到過一本書,有人說是《詩經》,剛好學館中的老師開始講《詩經》,於是他對照著老師所念的,死記硬背那本書上的字,等學完了《詩經》上的字,他又討要了別人丟掉的舊書,憑著自己從《詩經》上認識的那幾個字,斷斷續續學了四書五經等。那位先生聽聞,驚為天才,在黃父面前提起此事,黃父找到禹宣一看,頓起惜才之心,於是便將他帶回了家。

是啊,禹宣,這樣一個少年淪落在塵埃之中,誰會不憐惜呢?

黃梓瑕坐在台階上,將自己的臉埋在膝上,默然看著面前在夜風中翻轉的荷蓋。

晚風生涼,夜已來到。風過處荷葉片片翻轉,如同波浪。

她的心,也像在波浪上起伏,不得安寧。

禹宣說,我在成都府等你。

然而,說好要帶她去成都府的人,現在,應該是,生氣了。

而且是很生氣。

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低聲嘆息。

雖然她知道,李舒白肯定不會因此而放棄對她的允諾,但她卻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讓他不開心。

因為……

她想著他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小魚的記憶只有七彈指,無論你對它好,或是對它不好,七個彈指之後,它都會遺忘你對它所做的事情。

可,她不是七彈指就忘卻了別人的小魚。

她想,自己那個時候應該要對李舒白說,她不是魚,哪怕七個月、七年、七十年也忘記不了那些刻骨銘心的人。

她想著,將自己的手指送到口中,用力咬下。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在太極宮中,那個人——王宗實,曾經這樣對她說。

手指噬破,一滴殷紅的血立即湧出,滴入她腳下的水中。

天色已經暗了,天邊是深濃的紫色,她在最後一絲微光中,徒勞地準備引誘那條小魚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