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舊 一  似幻如真

她扶著他傾倒下來的身體,望著眼前黑暗的山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而自己如今唯一的依靠,已經倒下了。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

春日的小樓,半開的窗。窗外一枝枝明亮的緋櫻開得豐腴飽滿,似乎只要輕輕一陣風,就會全部於枝頭墜落,化為一片粉色霞光消散。

黃梓瑕推開窗戶,望著前方的使君府。早晨的空氣清新得近乎凜冽,向著她直撲而來,她的腦中卻是一片混沌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

前方是使君府,父母兄長住在前院,而她因為喜歡花園裏正在盛開的緋櫻,前幾日遷到了花園的小閣內。

前院與此間隔了一個花園,她看得見層層疊疊的屋頂,飛檐鬥拱,天井之中有人匆忙來去,紛紜的聲響隱約傳了過來。

她微有詫異,不知今日家中為何忽然來了這麽多人。匆匆披上衣服,她在妝台中揀了一支銀簪將頭發綰起,又將妝台上的那個鐲子拿起,套在腕上。

這是去年禹宣送給她的鐲子。他中了舉人之後,拿到官府裏發給他的第一個月銀錢,便去挑了一塊白玉,交由匠人雕琢而成。禹宣錢不多,所以那塊玉質地也不是特別好,他與她一起研究了很久,終於決定雕成兩條首尾相連的小魚。因為玉質不純,於是將鐲子內側也刻鏤得空心,明透無比,剛好能將雜質剔除,又顯出線條流暢來。

小魚的眼珠,是鑲嵌上去的兩顆白色米粒珠,別致又輕靈。糯白的玉鐲上米白的珠子,乍看不顯目,仔細看去卻是兩種不同的質感光澤,當時讓她許多閨中密友都十分艷羨,可惜天下沒有第二塊玉能仿制得出了。

她將鐲子套在手腕上,手還未放下,轉頭四顧,卻發現黑色的濃霧已經漸漸侵襲過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迷離,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自己被那黑色的濃霧漸漸籠罩,似乎再也無法脫身。

她倉皇四顧,一直往前走,卻不知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裏去。

耳邊聽得有人叫她:“黃梓瑕……黃梓瑕……”

她回頭,卻看不見任何人,在黑暗之中,只有她一個人在追尋求索。

她回望四周的黑暗,茫然地問:“誰……誰在叫我?”

“你是孤單一個人了……”

頭頂有冰涼的氣息慢慢滲透下來,她整個人的身體都僵硬了,只能機械地重復著那聲音:“我是……孤單一個人了?”

“你的父親、母親、哥哥、祖母、叔父,都死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裏,覺得腦中嗡的一響,昏沉的腦中只余一片空白。

直到腦中那陣轟鳴過去,她的腳再也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只能任由自己坐倒在地上。眼前盡是黑暗,那黑暗上又有無數猩紅的顏色在流動,像是體內的鮮血被緩緩攪動,五臟六腑全都絞碎了。

在這種極痛之中,她撫著胸口,弓起腰拼命地喘氣。然而就在這一刻,她又忽然想,是夢吧,是夢吧,只是噩夢重現吧!

因為,這種極痛極痛的感覺,她曾經歷過無數次。

在父母去世之後,她一次又一次,重復做這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那一日,夢見所有美好的春日崩散潰爛,她的人生自此萬劫不復。

明白了自己是在夢間,眼前的黑暗忽然在瞬間散開了。

原來她已經身處前院,周身喧嘩一片,她站在喧鬧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見了自己父母的屍身。

他們被白布覆蓋著,靜靜地躺在床板上,停在院落之中,青磚地上。

從十二歲開始,見過無數屍體的她,站在親人的屍體面前,覺得與以往沒什麽不同,又覺得,反正整個世界都潰滅了,所以,也不在乎是不是相同了。

她聽見成都資歷最老的仵作蔣松霖的聲音,就像隔了萬丈之遙傳來一般虛幻,又像就在耳邊一樣真切——

“驗:使君黃使君敏、黃夫人楊氏、長子黃彥、使君之母黃老夫人、使君堂弟黃均,俱為毒殺。死者五人,黃彥及黃均喉管有嘔吐痕跡,五人下腹均有米湯狀腹瀉物,其中楊氏有血便。五名死者生前俱有腹痛抽搐狀,經驗查,系砒霜中毒無誤。”

眼前的噩夢,在一瞬間粉碎,化為萬千尖銳的碎片,紮入她的眼睛和心口,劇痛帶著黑暗洶湧而來,將她淹沒。

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驚懼地喘息著,瞪大眼睛看向四周。

凝固的藏藍色天空,黎明即將來臨的黑暗,她一個人驚坐起,滿臉都是尚且溫熱的淚。

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許久,她腦中的黑翳才漸漸退去,恍然想起自己這是在漢州的驛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