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傾 十五   繁花相送

若不是今日聽到皇帝與李舒白的對話,她怎能知道皇帝已對李舒白撕下遮掩,起了殺心,又怎能知道李舒白的處境,已是如此艱難。

馬車一路向西,在開遠門附近停下。

那裏早已圍了一群人,個個仰頭望著城墻上,議論紛紛。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下了車,擡頭望向開遠門上高大的城墻。

王宗實冷眼看著她走向城墻,推上了車門。

黃梓瑕向著前方一步步走去。在城樓旁邊的城墻之上,正有一個老者站在上面。寒風呼嘯,他站在高處風口聲嘶力竭地大吼:“夔王謀逆,屠殺兄弟,天地不容!”

黃梓瑕慢慢地走近兩步,沉默地在人群之後擡頭看他。雖然那老人的面容已經扭曲,聲音嘶啞得不忍卒聽,但她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這是張行英的父親。

“我兒張行英,身為夔王府侍衛,早已覺察夔王叛逆野心!他不肯助紂為虐,斷然拒絕與那等喪心病狂之徒同流合汙!如今夔王那賊子已事發被擒,然而府中尚有人企圖救助,我兒欲為國盡忠,擒拿余孽,誰知卻功虧一簣,反遭他人暗算,如今身死,是我張家之榮!是光耀門楣之事!”

黃梓瑕聽著他歇斯底裏的嘶吼,在周圍人的驚詫議論之中,一動不動,只覺得張偉益身後的日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來。

她覺得一陣暈眩,只能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她看見人群中不遠處,有一人回頭看她,正是周子秦。他臉上滿是驚愕慌亂與不敢置信,看見她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向著她這邊擠來,然而周圍的人太過擁擠,他的腳步被阻攔,只能遙遙看了她一眼,然後趕緊又回頭看城墻上的張偉益。

“蒼天開眼,當今聖上有德,天下黎民只求早日鏟除妖孽,還我大唐安靜祥和……”他說到此處,聲音已斷續淩亂不可聞。原來是城墻守衛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已經卡住他的雙臂,要將他拖下來了。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上面的那陣混亂,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一日在翔鸞閣上,鄂王李潤對李舒白的痛斥。

不同的人,相同的話語,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形。

周圍的紛紜議論,正如同群蜂轟鳴,在她耳邊紛亂響起——

“這麽說,夔王真的要謀反?”

“誰說不是呢!夔王先殺鄂王,如今又有他府中近衛冒死阻止,可惜功虧一簣,唉……”

“我就說夔王已被龐勛附身,要傾覆大唐天下,你們之前還不信!”

“聖上明鑒,夔王已被控制,可府中還在垂死掙紮之人,究竟又是誰?”

“總不過就是那些閹人宦官之類的,可惜了鄂王與這張家兒子為國為民忠心耿耿,竟就這麽被害死了!”

“要我說,夔王屠殺至親兄弟證據確鑿,這等禽獸不如之人,便是死也不足惜!”

“哎,夔王在未被龐勛附體之前,好歹於社稷有功,今上仁德,又豈能對他說殺就殺?”

“就算死罪可免,那也總得給予懲戒,或廢為庶人,或流放或幽禁,不然如何服天下?”

聽著周圍這民間輿論,她後背的冷汗,隱隱地冒出來。整個人一瞬間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究竟是在那日的棲鳳閣之上,還是在開遠門城樓之下。

猛聽得周圍眾人齊聲尖叫,有些婦人小孩的聲音更是尖厲淒慘,黃梓瑕卻仿佛完全沒有感覺。她只是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城墻上的張偉益甩脫了所有試圖抓住他的兵卒們,在瘋狂的吼叫中縱身一躍,向著下面義無反顧地撲去。

快得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刹那。

黃梓瑕的腦中,卻空白了許久。

整個天地一下子閃成黑色,然後又換成白色。許久,眼前才有漫漫的灰黃色湧上來,將前面的顏色一點一點染回來。

她木然地,在驚惶散亂的人群中站著,一動不動。

有人往前湊去看熱鬧,也有人嚇得往後疾跑,似乎怕聞到血腥味。有人大喊:“死了死了,死得好慘,腦漿都出來了!”也有人抱著哇哇痛哭的小孩子,趕緊輕聲安慰。

直到混亂基本結束,除了屍體旁邊一圈人之外再無其他,黃梓瑕才僵硬地往前走去。擠成一堆的人群見她神情可怕,嚇得紛紛讓路,暗自猜測裏面的應該是她認識的人。

黃梓瑕走到人群中,發現周子秦正蹲在張父屍體旁邊發怔。見她過來,他呆呆看了她一眼,才脫下自己的外衣,將張偉益的臉遮蓋住,然後走到她身旁站著,許久,一言不發。

周圍的人見如此,也都漸漸散去了。

京兆府的人終於過來了,因張偉益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下城樓自盡,案情簡單,周圍人都可做證,因此京兆府中的人只簡單記錄了一下旁證。領頭的恰好與周子秦之前有過數面之緣,便拉過周子秦,小聲問:“子秦,我聽說,此事與夔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