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中宮

約莫一月後,畫院忽然接到皇後教旨,命選送一批畫院官員及畫學生所作人物寫真入柔儀殿上呈皇後。時近黃昏,待詔、畫學正等人不敢怠慢,忙選取出最滿意的畫作,準備送往皇後寢殿。

那日本無事,畫院的其余內侍都已歸居處休息,惟我留下值班,教旨來得突兀,於是在畫院任職一年多後,我首次接到送畫軸入後宮的任務,若在平日,這事尚輪不到我做。

這也是我入宮數年來,初次有自外皇城進入帝後嬪妃所居內宮的機會。翰林圖畫院位於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門外,在傳旨的皇後殿入內內侍帶領下,我捧著畫軸,自此地始,穿右掖門、右長慶門、右嘉肅門、右銀台門,依次經過門下省、樞密院、門下後省、國史院,再過皇儀門,經垂拱門入內宮,繞過垂拱殿和福寧殿,才抵達皇後所居的柔儀殿。

彼時已暮色四合,而皇後不在殿中。據柔儀殿侍女說,皇後去福寧殿見官家去了,不知何時歸來。我請入內內侍將畫軸送入殿內,因要當面向皇後復命,故也不敢擅離,便立在殿外等待。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於皇後歸來,我跪下行禮,看見面生的我,她略停了停,侍女向她介紹,她才想起,點了點頭,在入殿不久後,命人傳我進去。

皇後曹氏穿著真紅大袖的國朝中宮常服正襟危坐於殿中,袖口與生色領內微露一層黃紅紗中單衣緣,紅羅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余的褶皺,白底黃紋的紗質披帛無聲地委曳於地,襯得她姿態越發嫻靜寧和。

在再次朝她行禮後,我趁著直身的那一瞬間,目光掠過她的臉。這僭越的行為源自我對國母真容的好奇,同時也謹慎地把時間控制到短促得不會令人察覺的程度。

她膚色玉曜,眉色淡遠,氣品高雅,此刻半垂雙睫,若有所思,眉宇間也隱有憂色。

殿中內臣將寫真畫軸一卷卷掛好,皇後從容起身,徐徐移步逐一細看。良久,看畢所有圖卷,她對此不置一辭,但轉身問我:“近來畫院寫真佳作都在其中?”

我稱是。她又看了看,似忽然想起,她再問:“這裏有畫學生崔白所作的麽?”

我答說沒有,她便微微笑了:“我想也不會有。據說他畫藝拙劣,不思進取,且又狂傲自大,甚至不把畫院官員們放在眼裏……但這卻有些怪了,如此一無是處之人又是如何考進翰林圖畫院的?”

我略一踟躇,卻還是向她道出實情:“自國朝開設畫院以來,人莫不推崇黃筌、黃居寀父子畫風,每逢較藝,皆視黃氏體制為優劣去取。崔白功底極好,若論雙鉤工細,絕難不倒他,故此考入畫院較順利。但他性情疏逸,似不甚欣賞黃家富貴,倒對徐熙野逸多有贊譽,平時極愛寫生,每遇景輒留,能傳寫物態,有徐熙遺風。入畫院後所作花竹翎毛未必總用雙鉤填彩,也常借鑒徐熙落墨法或徐崇嗣沒骨法,一圖之中往往工謹、粗放筆意共存,且設色清雅,孤標高致,頗有野趣。但較藝時,這種畫風不能得畫院官員認可,崔公子之作每每被漠視,極難獲好評。”

皇後頷首,又道:“他明知畫風不為人所喜,卻還依然堅持如此作畫?”

我應道:“是。他認定之事不會輕易受人影響而改變。”

皇後淺笑道:“也是個拗人。可他考入畫院也不容易,如此張狂,難道不怕被逐出去麽?”

我心知必然已有人在皇後面前對崔白有所攻訐,遲疑著是否與她提及崔白的心態,而皇後溫和的語氣令我對她很有好感,且她一直和顏悅色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這給了我直言回答的勇氣:“考入畫院是崔公子父親的遺願,所以他遵命而行,但閉於畫院中單學黃氏畫風有悖他志向……他的性情也與畫院作風格格不入,被逐出畫院也就不是他所懼怕的。”

皇後沉吟,須臾,命道:“兩日後,送一些崔白的畫作到這裏來。”

我立即領旨,她再端詳我,又問:“你幾歲了,也學過畫麽?”

我欠身答:“臣今年十三。並未學過畫,只在崔公子指點下塗鴉過幾次。”

“你……叫什麽?”她繼續問。

“梁懷吉。”我答,這次不再就名字加任何解釋。

“哦,我記得你。”皇後薄露笑意:“你原名叫梁元亨罷?如今的名字是平甫改的。”

平甫是勾當內東門張茂則先生的字。皇後對他如此稱呼讓我有些訝異,隨即又覺出一絲莫名的欣喜。我視張先生如師如父,雖然這些年我們見面的機會並不多,但我對他始終懷有無盡的感念敬愛之情。皇後重提改名之事也讓我即刻想起她曾對我施予的恩澤,於是鄭重跪下,叩謝她當年的救命之恩。

她和言讓我平身,還賞了些鼠須栗尾筆和新安香墨給我。我近乎受寵若驚,因她賞我的並不是尋常賜內侍的綾羅絹棉,而是可用於書畫的上等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