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小宋

端午節前,我尋了機會出宮去找崔白,告訴他秋和之事。這於我而言,是比當年測墨義猶難數倍的任務。起初是我給了他希望,現在又親自告訴他希望的破滅,這令我萬分慚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簡述了一下事情經過,還未提及今上對秋和青眼有加這一點,而這已讓我很長時間內不敢擡首看他。

“沒關系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慰我,“你一直盡心盡力地幫我,即使事不諧,亦不是你的過錯。是我福淺,原難求董姑娘這樣的如花美眷。”

我唯望時間能讓這段姻緣有再續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官家淡忘閏月之事,皇後或可再請他放董姑娘出宮。”

崔白略一笑,道:“懷吉,如實說,自議婚約以來,我常惴惴不安,但覺喜從天降,又進展得太順利,反而不像我這落魄窮徒一貫的命數呢。何況,她居於深宮,過慣了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就如九天仙女一般,日後若嫁了我,只能長年守著一個僅識丹青的呆子,為柴米油鹽犯愁,縱她無怨言,我亦難心安。如今她既獲晉升,想必會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她。”

我想說一些勸解的話,但這向來非我所長,思量半晌,只說出一句:“董姑娘並不會那樣想。”

“我知道。”崔白說,目光漫撫面前壁上掛著的一幅遠巒煙水,須臾,徐徐吟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這是本朝翰林學士宋祁借李商隱的詩,化用在一闋《鷓鴣天》裏的詞句。

宋祁字子京,與其兄宋庠同年登科。當年若按禮部所奏,應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獻太後不欲令弟名列於兄之前,乃擢宋庠為狀元,而置宋祁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則為“小宋”。

宋庠明練故實,清約莊重,宋祁文藻勝於其兄,但喜宴遊,好風月,一向倜儻佻達,這闋《鷓鴣天》記錄的便是他一次艷遇。

那日宋祁策馬過京中繁台街,恰逢皇後率眾宮人自相國寺進香歸來。小宋引馬避於街道一側,繡縠宮車迤邐而過,其中一輛經過他面前時,有內人自車內褰簾,兩痕秋水在他臉上盈盈一轉,笑對同伴說:“那是小宋呀!”

語罷繡簾復又垂下,宮車轆轆,不停歇地往宮城駛去。雖只驚鴻一瞥,宋祁卻已記住那內人豐容玉顏,婉轉清音,歸家後當即提筆,寫下一闋《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此詞都下傳唱甚廣,乃至達於禁中。今上聽見,遂問當日那內人乘的是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最後有內人怯怯地站出來跪下,說以前曾在侍宴時,見官家宣翰林學士進來,左右內臣相顧低語:“這是小宋。”後來在車子中偶然遇見,一時興起,便呼了一聲。

今上隨後召來宋祁,從容語及此事。宋祁惶懼告罪,今上卻笑道:“你詞中但恨蓬山遠,依朕看來,這蓬山離你倒不遠。”旋即把那內人賜給了他。

這事已與“紅葉題詩”的逸事一樣,成為宮城內外爭相傳頌的佳話。宮中的妙齡內人與宮外文臣名士之間,本來便易生一種相互仰慕的微妙關系,而這個故事在其中推波助瀾,也給了他們些許良緣可結的暗示,但是……

“蓬山,並不是離誰都不遠。”結局圓滿的佳話沒有妨礙崔白的判斷,他很清醒地這樣說。

我想他可以隱約感知今上對秋和的情意,從我刻意淡化的只言片語中。

夏竦雖已離京,諫官王贄卻還在朝中。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張美人“護駕有功”之事,稱當使張美人進秩,以示今上賞罰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對,且又須皇後同意,一時難以下旨,沒想到最後竟是皇後松口,在重陽節宴集上當眾對今上道:“張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遷。今既有功,不妨進秩為妃,以表陛下撫慰嘉獎之意。”

今上默然凝視皇後,而皇後儀態安嫻,目中波瀾不興。眾人屏息靜觀,許久後才聽今上道:“那日賊人作亂,全仗皇後指揮調度護衛,若要嘉獎,理應皇後為先。”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菊之旁,皇後唇角微揚,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顧,臣妾身為國母,名位已隆,無可復加。況陛下以臣妾為妻,臣妾原無以為報,為陛下做的只是分內事,又豈敢邀功請賞。”

於是這年十月,今上進美人張氏為貴妃,並決定擇日為她行冊禮。

受命為張美人寫冊妃誥敕的翰林學士,便是文藻華美的“小宋”宋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