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取舍

今上沒有廢後,全賴陳執中、何郯、梁適諫言,這是後來流傳的說法。

據說,那夜君臣細論皇後閣中事,何郯勸諫說:“中宮仁智,內外交欽。所謂宮亂起自皇後閣中,須制獄鍛煉,這是奸人之謀,有意中傷中宮,覬圖非分。陛下不可不察。”

今上再問陳執中意見,陳相公也稱不可制獄勘鞫中宮,且持議甚堅。今上反復又問,一旁的梁適倒不耐煩了,直言道:“陛下廢後,一次已夠,豈可再來第二次?”

他語氣淩厲,聲徹邇英閣內外,聞者無不變色。

今上默然,遂按下制獄之事不提。眾人見他采納諫言,這才告退。今上獨留梁適,特意向他承諾說:“朕只欲對張美人稍加妃禮,本無他意,卿可安心。”

當晚三人去翰苑,遇見儤直的學士張方平,將此事一說,且提到今上所說“稍加妃禮”一節,張方平當即便稱不可,力勸陳執中道:“漢朝馮婕妤身當猛獸,並不聞元帝因此對她有所尊異。況且皇後有功卻尊嬪禦,自古皆無這道理。如果相公同意遷張美人為妃,將來天下人論及此事,必會將罪責全歸於相公。”

陳執中深以為然。此後今上再提尊異張美人之事,他只是不答。

於是這月裏,宮中並未聽到張美人升遷的消息,倒是關於張先生的旨意終於下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張茂則遷領禦藥院。

領禦藥院,就宦官而言,這是很重要和尊貴的職位。

禦藥院即宮中禦用藥房,是最重要的內廷官司,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及藥物的管理進禦等事。皇帝所用藥品是由禦藥院制成後進奉,責任重大,因此任領禦藥院的宦官非尋常之輩,朝廷規定,入仕三十年以上內臣,十年未升遷並屢立勞績者才可入選。

而通領禦藥院的勾當官平日所掌並不僅僅是醫藥之事,還兼供職皇帝行幸扶持左右、奉行禮儀、禦試舉人、傳宣詔命及奉使監督等事。另外,還會在皇帝坐朝時,侍立左右或殿角,以供隨時召喚。

出任此職的內臣被視作皇帝近習親信,這工作也充分地為他們提供了向上晉升的機會。許多押班、都知,乃至兩省都都知皆曾任過此職。

因此,我對張先生的升遷頗感意外,雖然他符合入選禦藥院勾當官的三點規定。私下猜測,也許這並非今上本意,是陳執中或梁適等人決定的罷。但,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關於升遷的消息來自秋和。今上與中宮商議後,命司飾顧采兒代領尚服局,以接掌多病的楚尚服的工作,而秋和則被遷為司飾,繼顧采兒之後,成為新任梳頭夫人。

“這事,是那天官家與你定下來的罷?”我問秋和。

她自然知道“那天”是哪天,黯然頷首。

如此一來,她出宮之日更遙遙無期了。我在心裏嘆氣,實在為她與崔白之事覺得遺憾,“你願意麽?”

她擡目看我,雙眼空濛:“我也說不清楚……那天,我以願望為代價,求他讓皇後長伴他身側,他最後那樣說,算是答應了罷……然後,他很無奈地笑著嘆息,說:‘怎麽連你都在為她奔走?我身邊原本就圍滿了她的人。’我低頭不敢接話,他又說:‘以前我每次出行,左邊是楊景宗,右邊是鄧保吉,走不上幾步,迎面撞見的又是張茂則……凡我所為,事無巨細她都知道……我被她困在這裏了。’”

我被她困在這裏了?我微微睜大眼睛——這話好生耳熟。

“‘你也是她的人麽?’官家問我。”秋和接著說,“他那麽好脾氣地跟我說話,聲音柔和得像四月的風,不知為何,卻聽得我心裏很是難過……見我不答,他又說:‘你可以到我身邊來麽?讓我不至於太孤單。’”

“什麽?”我蹙眉問,“他說孤單?”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是這樣說。”秋和似乎有些困惑,但語氣是肯定的,“那時我也只疑是聽錯,擡頭看了看他,見他目視窗外,但眼神空洞,像是什麽也看不見,眉間竟有些憂傷意味……我想不明白,脫口問他:‘孤單?真的麽?有那麽多娘子在身邊,官家還會孤單?’”

如果是我,也會想這樣問罷。我沒掩飾我的好奇:“他怎麽回答?”

“他像是瞬間回過神來,對我笑笑,輕聲說:‘假的。’我又低首無語,他卻這時傾身過來,在我耳邊說……”秋和面色如胭脂掃過,聲音越發低了,“他說:‘那只是我好容易才想出來的借口,為了讓你不再把鉛華香藥往皮膚上抹。’”

我一下想起在儀鳳閣初見今上時,他對秋和的著意關注,依稀可以理解秋和的迷惘。縱然不喜歡這樣的男子,但這樣的細心與關懷,是世間女兒都難以抵禦的罷,這時候向他表示拒絕一定是很艱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