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針灸

回去後,我按張先生的說法,對公主說她與曹評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她一聽便有了反應,滿含希望地問:“真的麽?”

我頷首:“張先生跟我這樣說……應該是皇後告訴他的。”

這句話像她妝台上的鏡子,把帳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雙眸中。她睜大眼睛問我可知這機會在何時,旋即又感羞澀,迅速低下兩睫蔽住眸光。

我遞上銅鏡,淺笑道:“皇後縱讓曹公子明日即來見公主,公主也願意就這樣見他麽?”

她從鏡中看見自己憔悴容顏,嚇得驚叫一聲,一把推開鏡子不敢再看。

我適時地把膳食和湯藥送至她面前,這次她沒有拒絕。在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進餐服藥之後,她懷抱著一枕關於未來的美好夢想沉沉睡去。

四更時,有人叩閣門。我那時已醒來,啟步去看,見是中宮遣來傳訊的宦者。

“皇後請苗娘子速到福寧殿,有要事商議。”他說,一路跑得面紅耳赤,這內侍看上去亦很緊張。

苗淑儀聞聲而出,與我對視一眼,目中滿是驚惶之意。

“是……官家?”她聲音顫抖著問。

“官家又暈倒在殿中,”內侍低聲道,“太醫投藥、灼艾均未能令他蘇醒。”

苗淑儀越發著了慌,對我說:“懷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們趕到福寧殿時,大殿中已聚滿了人。除了皇後和跪了一地的太醫外,還有幾位都知、副都知和張先生,以及這兩年來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張氏。

我還發現了秋和。她站在殿內帷幕後面,離其余人很遠,姿態一如既往地不張揚,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過去問她此間狀況,她壓低聲音道:“最近官家見宰執本是在五更之後,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過來梳頭。梳好後,石都知趕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進來,接他去內東門小殿,一面扶著他走,一面跟他說話。官家剛走到殿門邊,忽然重重地喘氣,撫著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過去時,他已經暈倒在地。”

“石都知?”這幾日陪官家赴內東門小殿見宰執的不應該是石全彬,他卻為何今日一早趕來?我輕聲問秋和:“你聽見他跟官家說了什麽話麽?”

秋和道:“起初他說的無非是些噓寒問暖的話,後來走遠了,我便聽不見了。剛才皇後也問過石都知,他說只是跟官家交流養生之道,並不曾敢多說什麽。”

我擡頭看看石全彬,他面無表情地垂目站著,臉上看不出一絲異狀。

這時俞充儀也趕到了,皇後遂開言對苗、俞二人道:“官家驟然暈厥,藥石無靈,太醫束手無策。適才茂則建議施以針灸,但須在腦後下針,太醫無一人敢如此治療。茂則在禦藥院多年,亦學過醫術,此前曾給人治過這種病,為免延誤治療時機,遂自薦為官家施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面面相覷,一時未應,而石全彬倒從旁開了口:“腦後-穴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閃失,輕則失明,重則不堪設想……娘子請慎重考慮。”

聽了這話,二位娘子更不敢輕易表態,面露難色,默然不語。張茂則見狀,上前對她們說:“娘子請放心,這種症狀臣並非首次見到,亦曾多次為患者於腦部施針,從無失手。若針灸之後傷及官家,臣願領淩遲之刑。”

石全彬漠然頂了他一句:“咱們這種卑賤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並論麽?”

也許是怕他們沖撞出火氣,俞充儀立即於此時對皇後道:“妾與苗姐姐都只是官家嬪禦,事關重大,皇後在上,不敢多言,但請皇後做主。”

苗淑儀也附和道:“對,對。請皇後決定,我們聽命就是了。”

“如此說來,你們對針灸一事並無異議?”皇後問。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還是頷首稱是。

皇後再顧周、張二位郡君:“你們也是後宮娘子,說起來,也屬皇帝家人,對我的決定可覺有不妥之處?”

雖然很猶豫,二位郡君最終也表示同意皇後決定:“一切但憑皇後聖裁。”

於是皇後當即對張先生下令:“茂則,入內室,以針灸為官家治療。”

張先生領命,正欲入內時聽見武繼隆吩咐左右關閉福寧殿前宮門,他當即轉身,朗聲道:“事無可慮,為何要掩宮門,以使中外生疑?”

武繼隆一噤,旋即又命去關宮門的內侍回來。

經皇後允許進內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張先生,只有苗、俞、周、張四位娘子和要為官家解開發髻的秋和。

我與其余眾人在廳中等待。張先生開始治療,未知結果如何,臥室內外都是一片寂靜,無人有一點多余的舉動,我也保持著靜止的站姿,好似拈著金針刺向今上腦後的不是張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動一動,便會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續命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