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燕泥

周圍宰執聞之色變,惟文彥博容止平和,但問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撫胸,急促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他們與大臣……密謀,要讓十三……做皇帝……”

當說到“與大臣密謀”時,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經意地掠至文彥博一側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凜,唇動了動,似欲說什麽,但那話語終於還是未能出口,他最後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們想……殺了我……用針……用針刺入我腦中……”今上語音越來越弱,身體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內侍忙上前攙扶,而後今上閉著雙目,呈半昏迷狀態,口中囈語喃喃,皆零碎紛亂不成句。

文彥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內東門小殿休息,再傳太醫,然後一顧面前眾人,問此間緣故。我見張先生默然不語,便趕在石全彬等人開口前對文彥博說:“適才官家暈厥,尋常投藥灼艾法無效,張先生建議以針刺腦後-穴位,眾太醫不敢行此術,張先生為免延誤治療時機,才自薦施針,並非如官家所說,是欲傷及龍體。”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證實:“確實如此。張先生施針片刻後,官家醒來,側首看見張先生正拈針要刺他頭部,便很驚惶,把腦後紮著的針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誤以為是張先生……”

她於此止住,未說下去,但語意已很清楚。文彥博沉吟,再問清河郡君:“是這樣麽?”

清河郡君頷首:“不錯。針灸之前,張先生不許人掩宮門,若有異心,當不會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溫厚良善,侍奉帝後態度恭謹,與其姊大大不同。如今聽她這樣說,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彥博一福,道:“官家違豫日久,望相公為天子肆赦消災。”

文彥博亦向她一揖:“這是宰臣職責,彥博敢不盡力!”

然後,文彥博轉朝張茂則,道:“以後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見金石兵刃,針灸用的針也暫且收好。”

張先生惻然一笑,未曾答話。

此時有內臣自殿內出來,對文彥博道:“官家又在喚相公。”

於是文彥博與其余二府官員皆入內面聖,而適才扶今上進殿的石全彬則又出來,直直地走到張先生身邊,道:“適才官家指你謀逆,雖此事未必屬實,但為避嫌疑計,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處一觀?”

這意思是要搜查張先生居處,看是否有謀逆的證據。

武繼隆見張先生仍沉默著,便也對他說:“我們共事多年,自知你當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樣說了,宮中人多嘴雜,難免有妄加猜議的。最好還是讓我們去看看,將來若有人胡說,我們也好為你辯白。”

張先生僵立於蕭瑟寒風中,目光散漫落於前方不確定的某處,良久後,才開了口:“茂則但憑二位都知處置。”

對張先生那清和雅靜的居處而言,此番搜查無異於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帶來的小黃門翻遍了房間每一個角落,以至滿地狼藉,淩亂不堪,沒有一件什物還在它原來的位置。

不過他們沒有找到一件足以證明張先生有謀逆之意的證據。本來我擔心他們會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廢後詔書,但也沒有。

轉念一想,自遷領禦藥院之後,張先生跟隨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聽得清楚,原無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詔書,張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賊一事後他越發謹慎,應該也不會留在房中。

其間搜到臥室時,石全彬曾發現三個加鎖的大箱子,要張先生打開,張先生卻不願意,說:“茂則敢以性命保證,這裏面只是些私人物品,絕無違禁之物。”

石全彬根本不信,見張先生執意不開,即命人強行撬開鎖,沖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只是千百卷寫滿字的紙張,只字片言,不像尺牘那樣具體言事,沒有明確的意義,皆作飛白書,功力不等,紙張新舊不一,應是練字之後留下的廢紙。

石全彬猶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開看過了,卻還是沒發現有任何謀逆之語。於是,只得朝張先生勾了勾嘴角:“原來平甫亦愛翰墨。”

一無所獲之下,抄檢的人搜去了張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紙用的小刀和針灸用品,最後石全彬說了聲“得罪”,即揚長而去。

待他們走後,張先生彎下腰,開始一卷卷地重新將那些飛白殘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邊的小黃門從旁相助,四五人一齊動手,卻也過了數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們欲繼續為張先生整理被翻亂的什物,他卻擺首,道:“我乏了,想休息一下。你們先回去罷。”

他面色暗啞,兩眸無神,確似疲憊之極。我們遂答應,退出屋外讓他休息。

我準備回去,走了幾步後忍不住回頭,見張先生正自內關門,手扶房門兩翼,在合攏之前,他側首朝中宮的方向望去,目中淚光一點,意態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