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折翼

今上不是沒有出言挽留,但張先生一再堅持,考慮兩日後,今上從其所請,傳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禦藥院張茂則轉宮苑使、果州團練使,為永興路兵馬鈐轄。

“先生此去,幾時歸來?”我私下問他。

他惟一笑,並未回答。

然而他表現得像是不打算回來了。他取出所有積累未用的俸祿分給下屬,那是很大一筆錢,但多年來只被他堆在角落裏,成千上萬緡,竟似從未蒙他細看,大多連包裝上的封條都沒拆開過。

與錢一起被他饋贈予人的,還有許多帝後賞賜的布帛珠寶古玩,最後他房中變得空空蕩蕩,連好點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帶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務文件,便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幾緡必要的路費。

他沒有忘記我,啟程前一天特意請我過去,精選了幾塊上等古墨、端溪硯,以及他珍藏的龍鳳團茶給我。我謝而不受,看看他內室尚保留著的那三口大箱子,道:“這些箱子,先生也帶走麽?若要留於宮中,便交予懷吉暫時保存罷。”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懷吉,謝謝你。我也想把這些箱子托付於你,但不是請你保存,而是想請你代我把它送給一個人。”

我頷首,請他明示:“送給誰呢?”

“官家。”他說,又補充道:“等我走後再送去。”

我回閣中時他送我至門邊,我問他翌日何時出宮,他淺笑道:“很早,你這些日子也累壞了,多歇歇,別來送我。”

我沒有堅持說要去送他,並非真想偷懶或心態涼薄,而是很害怕又經歷那種離別場面——宮墻禁門兩相隔,故人天涯遠。

此刻想到他即將遠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我已異常難受,隨即朝他屈膝,含淚行莊重的四拜禮以告別。

他以手相扶,和言囑道:“你也多保重。”

當我轉身欲離去時,他忽然喚住了我,垂目思量須臾,再注視我,道:“你少年時,曾問我,我的樂趣在哪裏,最大的心願是什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願,是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此生注定是無法實現了。我們這樣的宦者,所能擁有的理想和身體一樣,是殘缺的。”他平靜地說,徐徐側首顧室內——案上花瓶中仍供著那枝現已枯萎的素心臘梅,“不過,我找到了一個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無缺,應該擁有圓滿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實現她所有的心願,乃至為她死,為她生……如果說我的生涯尚有樂趣的話,那這就是了。”

為她死,為她生……我琢磨著這句話,黯然想,他確實是做到了。

“可是,”我對他如今的決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請補外?遠離她身側,將來如何再助她實現心願?”

“現在,我必須離開。”他未嘗諱言,“我離她越近,她最珍視的那人就離她越遠。”

次日晨,我照常隨公主定省中宮,著意觀察皇後表情,並未找到一絲特別的情緒,例如憂郁哀傷之類。

她沉靜依舊,顯然不曾出去送別張先生,甚至在與我們的言談中也沒提到他一句,只是和顏說著常說的話,細論今上日常喜好,叮囑我們照顧好他。

不過這一天,她的殿閣中飄滿了素心臘梅香。

當我把那幾個裝滿飛白故紙的箱子送到福寧殿時,殿前桃李花次第新開,已是春意盎然。

我帶著運送箱子的幾名小黃門輕輕走近,透過那紅紅白白的深淺花枝,見今上倚坐於廊下臨時設的軟榻上賞花,著綸巾,披鶴氅,雖形容清減,但神情清朗,意態閑適,已不見病頹之狀。

而秋和此刻伴於他身邊,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傷勢,她側跪於軟榻旁,將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了,以指輕撫那些傷痕,不勝憐惜。

有風乍起,秋和的綾紗長裙與輕羅對襟旋襖較為單薄,受涼之下,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開鶴氅,攬她入懷,為她蔽風。

這情景令我放緩了步伐,略為延遲,才走了過去。

秋和一見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後方,緋色滿面。

我向今上施禮如儀,然後轉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後呼她為“董娘子”之後,所有宮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違豫、皇後閉閣期間,秋和便以嬪禦身份侍奉於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為禦侍,封號是“聞喜縣君”,她宮籍上的名分已正式從女官轉為了天子嬪禦。

看來她始終未適應這新身份,見我施禮,她下意識地襝衽還禮,渾然忘記她現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為免秋和尷尬,我沒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黃門擱下箱子,向今上說明了張先生獻禮之意。

“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