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取暖

再見到公主的時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欄邊,立於獵獵風中,垂目視下方萬丈紅塵,衣袂翻飛,搖搖欲墜。

我立即過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轉身。

她無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視若無睹。

“公主,該回去了。”我輕聲對她說。

她點點頭,很安靜地任我扶著她下樓。

回宮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靜,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一滴淚,回到閣中便徑直去房中睡下,仿佛只是累了,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儀見她睡了,才悄悄問我繁塔中之事,顯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對話粗略說了,她嘆道:“這樣也好。須曹評親自跟她說才能讓她死心,否則,指不定什麽時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鬧去。”

“曹公子這次去,是皇後安排的麽?”我問苗淑儀。

她說:“是皇後與官家商議決定的。此前曹評向他們請罪,官家見他醒過神來了,便同意他再見公主一面,跟她說清楚。”

說到這裏,苗淑儀又拍著心口道:“謝天謝地!公主好歹是懂事了,聽了曹評的話也沒哭沒鬧。本來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時受不了又鬧出什麽事來……這事就這樣過去了,真是佛祖顯靈,阿彌陀佛!”

但我卻不這樣認為。我知道公主對曹評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評的話傷她有多深。而她平靜到連淚都未落一滴,實在太不尋常,倒讓我很是擔憂。

因此,我特意叮囑夜間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慶子和笑靨兒,一定要多留意公主舉止,切勿松懈。

她們答應得好好的,但後來,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半夜裏,那兩位侍女來敲我的門,帶著哭音說:“我們一不留神睡著了,然後,然後……”

那一刻,仿佛心跳瞬間停止,我問她們:“公主怎樣?”

她們說:“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閣內院中……不見了……”

我立即開了閣門,沖入無邊的夜色中去尋找她。

夜間通往外宮城及幾處大殿的宮門已關閉,所以搜尋的範圍縮小了許多,未過許久,我在瑤津池邊找到了她。

她渾身濕漉漉地,抱膝坐在池邊岸上,埋首於臂彎中,長發逶迤於地,在幽涼夜風中瑟瑟發顫。

有人簡略地跟我說了此中情況: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內侍看見,立即救了上來。此後不斷有聽見動靜的內侍和宮人過來,又是扶她又是給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掙紮著,拒絕任何人靠近,就那樣坐著,連內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遠遠拋開。

我走過去,伸手扶她,她感覺到,看也不看即揚手朝我臉上批來。

我未躲閃,生生受了這一耳光。她這才擡眼看我,旋即怔住。

“懷吉……”她嗚咽著喚,雙睫下淚光漾動,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們回去罷。”

她哀傷地低下頭,不說話,但也沒有流露反對的意思。

我伸出雙臂托抱起她,向儀鳳閣走去。她依偎在我懷中,埋首於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濕意透過我幹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膚,我不動聲色,摟緊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猶在滴水的長發一樣,沉重而潮濕。

忽然,兩滴有熱度的液體滲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臟的位置,我不由一顫,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實那兩滴水珠所帶的,只是一種正常的溫熱。

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趕來。

那時公主已換了衣裳,躺在床-上,無論苗淑儀如何詢問勸解含淚撫慰,仍是一言不發,聽見父親來了亦未起身,而是轉側朝內,閉目做熟睡狀。

“徽柔……”今上輕聲喚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喚,在她床邊坐下,他對沉默的女兒說:“你一定在怨我,為何要拆散你和曹評,讓你嫁給李瑋罷……記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訴你,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他。將對他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他置於風口浪尖上,終將害了他。如今對曹評,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聰明、多才、善射,還懂契丹語,將來可以做個優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時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對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約嫁給他,他立即會淪為台諫諸臣口誅筆伐的對象,大臣們會說他是個罔顧道義國法與君國尊嚴的輕薄狂徒,要求爹爹嚴懲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譽一樣,都會因此盡毀……就算爹爹不顧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給他,難道又會是個好結局麽?本來他身為後族中人,發揮才能的空間就有限,不能領文資職位參議政事,也不能領軍掛帥掌兵權。出任使節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評成了駙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連出使這種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滿朝臣子都會緊盯著他,如果他對朝政多議論一句,在家多見兩名朝士,都會遭到台諫彈劾。好男兒難免有大志,不會長期耽於閨房之樂,曹評若娶了你,日子長了,只怕也會為無法施展滿腔抱負而感到惆悵遺憾罷?與其將來因此生怨,何不現在放棄,給爹爹留個可用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