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十二闌幹閑倚遍

1.貢舉

嘉祐二年,公主年屆雙十,依大宋風俗,若女子過了這年還不出閣,便屬婚嫁失時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開始命人準備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會先進封公主,對其母苗淑儀,也會推恩進秩,遷其位分。

苗淑儀有望成為繼張貴妃之後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嬪禦,這是目前愁眉深鎖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對公主一番長談之後,公主不再對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她情緒越來越低落,苗淑儀曾驚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風風光光地為她舉行進封冊禮,這是國朝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卻都無法激起她一絲喜色。

今上沒有忽略她的郁郁寡歡,也曾關切地問:“徽柔,你不高興麽?”

而公主只是擺首,輕聲回答:“不過是終日無事,有些悶罷了。”

今上便微笑著建議道:“今年宜春苑的花開得好,你去看看罷。”

於是三月裏,今上命鄧保吉撥了數十名皇城司侍衛,與公主平日的儀仗侍從一起,護送公主往宜春苑。

樹疏啼鳥遠,水靜落花深,宜春苑還是舊時模樣,新鶯掠過柳梢頭,千樹楊花滿路飛。但這喧囂春-色卻點不燃公主眸中一點微光,她獨立於苑中赤闌橋頭,漫視足下一渠春水,長久地保持靜止的姿態,任影飄池裏,花落衫中。

正午時,她轉身看我,道:“我們回去罷。”

歸途並不太順暢。行至繁台街時,前方有人聚集喧嘩,周遭路人多駐足圍觀,以致道路堵塞,雖侍從連聲呵道,車馬仍不能行。

鄧保吉已復勾當皇城司之職,今日也隨侍而行,見狀立即引馬過去查看。須臾,鄧保吉回來,朝公主稟道:“是一群落第舉子圍住了歐陽內翰,出言詆斥,不許他走。”

聽了這話,公主褰簾,與我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間狀況。

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學士歐陽修權知貢舉,做本屆貢舉的主考官。近年來,太學士子愛寫險怪奇澀的文章,引來學者效仿,乃至在國中成一時風尚,號為“太學體”。據說歐陽修很厭惡這種文風,決意痛加裁抑,批閱試卷時,若見“太學體”,一概棄黜。所以,禮部貢院省試結果一出,舉世皆驚,之前時人推譽者皆不在中選之列。而今廷試已畢,考官選取的進士名單已上呈皇帝,最後結果明日將在宮中唱名宣布,歐陽修已解除鎖院狀態,現在應是剛散朝回來,那些落第舉子可能算好了時間,故意候在這裏刁難他。

“懷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應,即刻策馬趕去。

此時歐陽修已被舉子重重圍住,雖有幾名隨從及街卒邏吏護衛,無奈鬧事的舉子人數眾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隨從衛卒只能環聚於他所騎朝馬周圍,盡量不讓舉子碰觸到他。

舉子有的怒發沖冠,有的目意輕蔑,有的含笑嘲諷,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

“太學體既無駢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鋪直敘,流於平淡,遣詞用句皆有新意,足可體現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風,舉世推崇,卻為何獨不容於內翰?”

“貢舉是為天子選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歐陽內翰挑門生,你豈可因一人好惡而棄黜世人公認的太學才俊?”

“聽說,歐陽內翰在鎖院期間常與其余幾位考官王珪、梅摯、韓絳、範鎮吟詩作樂,再加上小試官梅堯臣,唱和之下作的詩都夠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於酬唱,我們的試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細看了麽?”

“據說幾位考官酬唱之時佳句頻出呀。歐陽內翰你曾形容考場情景‘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而梅聖俞如此描述貢院景象:‘萬蟻戰時春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嘖嘖,你們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輩為蠶蟻,足可見試官謙德!”

……

此類話語此起彼伏,而歐陽修始終保持緘默,勒馬而立,並不回應。

少頃,又有一人開始質疑他的學問:“禮部試中,內翰你出的題目是‘通其變而使民不倦’,這倒奇了,我怎麽記得,《易傳》裏這句話原文是‘通其變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話:“這何足為奇,如今誰不知道,‘試官偏愛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舉子聞之皆笑,歐陽修神態尚算鎮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歐陽修確實喜歡在文中用“而”字。他曾應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畫錦堂記》,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寫罷寄出,其後推敲之下又覺不妥,便派人快馬追回原稿,修改後再送上。來人閱了改稿,發現他只是將以上那句改為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