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冊禮

回到宮中,公主先就在父親面前告了落第舉子一狀,把他們圍攻歐陽修之事說了,也敘述了歐陽修出題經過,只是略去她威脅劉幾等人一節不提。鄧都知聞後與我相顧而笑,但也都沒多嘴補充這點。

今上獲悉歐陽修之事,不由嘆息:“這些落第士人忒也囂張了。攻擊考官,這並不是第一出。據說歐陽修前日剛從貢院回到家裏,便有人從墻外扔了一卷文書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發現竟是一篇‘祭歐陽修文’……”

公主揚眉道:“這等鬧事的舉子,不如抓一個來,殺一儆百,至少,也打斷他一條腿,或關他個一年半載的,估計他們就老實了。”

“如此,他們更會口誅筆伐,連朝中大臣也會幫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鉗人口舌、焚書坑儒的暴君。”今上笑而擺首,諄諄教導:“女兒呀,這世上有兩種東西萬萬碰不得,見了也要繞道走,一種是馬蜂窩,另一種,就是紮堆的讀書人。”

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彎了腰:“真是呢,今日歐陽學士的模樣,可不就像是捅了馬蜂窩麽!”

笑過之後,她也沒忘為歐陽修說話:“歐陽學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參加了殿試的舉子會落榜,難保這類事日後不會重演。爹爹總得想個法子,別讓他再被馬蜂蜇呀!”

今上思忖著,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次日唱名,我們才發現,他為保護歐陽修,作了一個多麽非同尋常的決定:這年凡參加殿試者皆賜進士及第,不落一人。

因此,數百人名字一個個唱出,令這次唱名儀式顯得尤為漫長。太清樓上的宮眷看得興味索然,好幾位打著呵欠,低聲抱怨說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狀元容貌並不怎麽出色。

本屆狀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約三十,老成莊重,但論容止風度,自然遠不及昔日馮京。

就公主與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點:進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為歐陽修辯護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蘇軾。

公主看來對他也頗有好感,所以在眾進士於太清樓前拜謝皇後時,她特意命人多賜塊餅角子給他。

皇後見狀問:“徽柔也聽過蘇軾文名麽?”

公主說沒有,也許一時也不好細說前因,便很簡單地找了個理由:“我瞧他順眼。”

這一語立即引來宮人笑,她也懶得辯解,心中無所私,神色倒相當坦然。

皇後含笑,亦顧蘇軾,道:“這蘇軾才思敏妙,文風跟歐陽學士有相似處。他有個弟弟,名叫蘇轍,今日也是一同中舉了的。如今兄弟倆在京城已頗有聲名,你爹爹前幾日看過他們的殿試文章後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說:‘歐陽修果然慧眼識人,本屆貢舉選出了不少文章才學之士,其中有一雙兄弟,名叫蘇軾、蘇轍的,皆為宰執之材,蘇軾文章更為可喜。只是我年事已高,也許用不上這二位相材了,不過把他們留給後人,也不錯呢。’”

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歡,為何卻不點蘇軾做狀元?”

皇後道:“這我也不知道,回頭你自己向你爹爹打聽罷。”

後來,公主果真問今上此事,今上笑嘆:“這事說起來竟是個誤會。殿試的試卷由考官先閱,再按考官建議的名次呈上來給我審批。起初歐陽修批閱殿試文章,見了蘇軾文章大為贊賞,有意定他為第一人,但那時試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誰,又覺此人文風正好是自己喜歡的那一類,擔心這文章是出自他的門生曾鞏筆下,若點為狀元,恐日後惹人非議,便抑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閱卷時,雖覺第二人的文章好過第一人,但轉念想,歐陽學士既這樣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還是尊重他的意見罷。所以,最後還是按歐陽學士的建議定的名次,委屈蘇軾做了榜眼。豈料唱名後,進士入殿謝恩,我見歐陽修盯著蘇軾,一臉愕然,問他原因,他才低聲告訴我此事,我們相顧無語,都頗感遺憾……”

國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進秩之時改封以國名,禮遇俸祿皆有所增加。這年六月,今上進封福康公主為兗國公主。這時的歐陽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學士,繼知貢舉之後,今上又對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禮部侍郎,率禮院諸博士,為公主冊禮和婚禮擬訂儀制。

之所以要重擬婚禮儀制,是因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規模和莊重古禮嫁女兒,而公主冊禮細節更是必須著意設計的,因此前國朝沒有一位公主曾行過冊禮。

故此,公主行冊禮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評,尤其是在今上進封苗淑儀為賢妃,賢妃辭冊禮,而今上從其所請之後。

翰林學士胡宿為此進言:“陛下即位以來,累曾進封楚國、魏國二大長公主,都不曾行冊禮,今施於兗國公主,是與大長公主相踰越。何況賢妃亦蒙殊典進秩,若不行冊禮,母子之間一行一不行,禮意尤不相稱。書於史冊,後世將有譏議,必定會說陛下偏於近情,虧聖德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