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文法

大概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舉子痛處,他們皆對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視,其中有人不憚以惡意猜測他目的:“若你們此前素昧平生,那現在你主動為考官辯護,必是想討好他,相與結交,求他讓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擺首道:“唱名放榜雖在明日,但如今進士名次已定,豈會再更改?我若有心結交內翰,早在貢院鎖試之前便上門拜謁,又豈會等到現在?”

眾舉子哪裏肯聽他解釋,紛紛道:“誰知你此前有沒有上門拜謁過他?”

“若是作弊明顯得人盡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縱然你們此前不曾來往,日後若同朝為官,必定也會結為朋黨。”

舉子們越說越激動,竟轉而圍攻那青衫士人,開始對他推推攘攘。

我見勢不妙,立即揚起馬鞭,“霍”地揮下,重重擊打在路邊的楊樹上,朗聲喝道:“住手!”

舉子們聞聲一愣,都停下來,側首看我。

我環顧他們,道:“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諸位皆是讀書人,卻在這裏詆斥師長,圍攻同年,豈非有辱斯文?”

他們都詫異地上下打量著我,估計是在猜測我的身份,一時無人回應,於是我繼續說:“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而今諸位髃聚喧嘩於街市,難稱操行恭謙;公然出言詆斥師長,對尊者更有失敬禮。諸位應舉,無非意在日後出仕,輔佐君王,為民求福祉。但若現在連‘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將來何談‘養民也惠,使民也義’?”

有一人反駁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聖上,你豈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師,而師與天地君親同列,應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師,其為人亦難孝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師孝悌之道,那離犯上作亂也不遠了。”

這時劉幾一聲冷笑,走至我馬前,道:“先生衣冠,似屬宮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確任職於宮中。”

劉幾斜睨我,道:“中貴人引經據典,在下佩服。不過,我也想到一句聖人的話,用來形容中貴人,倒十分貼切。”

我知道他不會有好話,但還是頷首:“願聞其詳。”

他驟然振臂指我,厲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應,他又連聲道:“你這樣的閹宦,平時奴顏媚骨慣了,滿口說著討主子歡喜的話,內則邀寵於君王,外則獻媚於大臣,為求私利,毫無氣節,居然還敢引用聖人語言來指責天下士人!”

他周圍的舉子旋即附和,都調轉矛頭指向我:

“黃門內侍也敢妄讀聖人經書?”

“小小閹宦,讀書意欲何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內臣,恃恩恣橫,我等還道國朝引以為戒,不會有如此禍事,但你這小黃門今日已敢攻擊士子,將來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漢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國之禍,皆始於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訓,不許宦官預政事。貢舉選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種,而你公然非議應屆舉子,已是幹政,為防微杜漸,現將你就地誅殺亦不為過!”

他們相繼迫近,步步緊逼。我不覺引馬退後,面對如潮的斥責聲,我頭暈耳鳴,臉頰灼熱,難以抑止的羞恥感與身上的冷汗一樣,一層層自內滲了出來。

忽然,有人在我身後不遠處揚聲喝道:“鄧都知,把這些犯上作亂的家夥統統抓起來!”

那是公主的聲音。我驚訝回首,發現她已從車中下來,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沒有侍女羽扇遮擋,只戴著個幃帽蔽住了面容。

跟著她過來的鄧保吉領命,引臂一揮,守候於不遠處的皇城司侍衛立即躍馬趕來。數十騎兵過處煙塵滾滾,馬嘶犬吠,行人驚呼,一陣短暫的喧囂之後,率眾鬧事的十來名舉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劉幾等人不服,跪著拼命掙紮,忿忿道:“我們只是想向考官討個說法,怎能說是犯上作亂?”

公主一指我,道:“你們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亂!”

劉幾一愣,問:“你是誰?”

這時鄧保吉從旁解釋:“這是福康公主。”

歐陽修聽見,立即下馬過來施禮,周遭百姓聽了也陸續下拜,鬧事的舉子大多緘默不語,只有劉幾還在含怒質問:“今上禮眷文士,從不濫加刑罰,而今公主為私怨泄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違君父教誨,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們聖人說,和你們一樣很難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