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雅集

次日我帶白茂先離開公主宅,直往崔白居處。

此時崔白已成譽滿京師的畫家,頗受士大夫賞識,常與文人墨客過從雅集,他的居所也從昔日那狹窄陋巷搬到了相國寺附近的風景佳勝處。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門數下後,門嘎地開了,一個十余歲的小孩自內探首出來,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我,卻不說話。

“元瑜,來客是誰?”我聽見裏面傳來崔白的聲音。

於是我朝那孩子自報姓名,請他代為傳報。

那孩子點點頭,跑了回去,少頃,崔白親自迎了出來,滿面笑容地對我長揖,口中連聲道:“許久不見,懷吉別來無恙?”

寒暄之後,他引我入內,我記掛著購畫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簡單敘述了緣由,問他可願選幾幅新作給我進呈帝後。他聽了笑道:“我原是為畫院所棄之人,豈敢再進呈塗鴉之作以供禦賞?不過說來也巧,我正與兩位好友在園中飲茶賞畫,相與切磋,他們畫藝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適的,便請他們取幾幅給你罷。”

正想再問他這二位友人是誰,卻見曲廊一轉,他已引我進至後院園中。

這後院面積不大,但中植松檜梧竹,內設小橋流水,清曠雅靜,人行於其間,如處畫中。

小橋邊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閣,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裝巾子,著交領襕衫,正反系袍袖,提筆在案上圖卷中點畫;另一位年齡與崔白相仿,三十多歲,頭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爐邊,似在等湯瓶聲響,以注湯點茶。

崔白帶我進去,先將我介紹予二人,他們皆過來見禮。我問崔白兩位先生該如何稱呼,他卻笑而不答,只說:“你且看兩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邊,先看適才作畫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畫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筆描寫,只以丹粉點染而成,嬌艷鮮妍,而無筆墨骨氣,大異於畫院盛行的黃氏畫法雙鉤填彩。

於是我有了答案:“沒骨畫花鳥,綽有祖風,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長孫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鳥畫家徐熙,崔白一向喜愛他的野逸畫風。徐熙子孫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長孫崇嗣以“沒骨法”畫花卉,將其祖遺風與黃氏富貴氣相結合,於國朝畫壇是創新之舉。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慚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讓我看一側壁上所懸的幾幅山水畫,說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詳,但見他筆致巧贍,稍取李成之法,畫四時山水,遠近、淺深、風雨、明晦、朝暮景象各異,峰巒秀起、雲煙變滅,晻靄之間千態萬狀,布置筆法頗有獨到之處。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筆下四時山景各盡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如此筆力,非河陽郭熙不可得。”

我沒猜錯。郭熙雙目大睜,很是詫異:“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遠播於天下,中貴人卻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稱贊過先生筆意精絕了,近年畫院故友亦不時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賞過。”

這日余下的時光,便在三位畫家熱情款待下度過。閣外水石潺湲,風竹相吞,室內爐煙方裊,簾卷墨香,我們點茶評畫,言談甚歡,連小白與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見如故,兩人坐在小河水邊,元瑜一手執著樹枝,不時在地上比劃,教小白畫樹上寒鴉。

其間我說出來意,徐、郭二位先生當即各取了幾幅新作,慷慨相贈,我自不肯受此大禮,命小白取出銀錢給他們,他們推辭幾番,見我堅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賜我一幅新作麽?”我問崔白。

他笑了笑,喚過元瑜,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孩子旋即跑開,像是去取什麽了。

這孩子真機靈。我看著他背影微笑,再問崔白:“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吳,是我的弟子。”

然後,他笑意稍減,補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無言,帶著禮貌的和悅表情默然聽徐崇嗣與郭熙笑說崔白眼界過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無一人能獲他青睞,迎娶入門。

須臾,元瑜攜一卷畫軸進來,雙手呈給我。我展開看,見畫的是秋江景致,一只蘆雁獨立於蒹葭衰草水岸邊,擡首眺望遠處,意態寂寥。

黃昏時,我向崔白等人告辭,他們極力挽留,說難得如此投緣,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暢談,明日再歸亦不遲。

這時有暮鼓聲從附近的相國寺中傳來,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動,遂頷首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