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書畫

每年正旦前,帝後會賜新年禮品予宗室戚裏,這年歲末,公主早早囑咐我,務必作好準備,在外選購一些宮中沒有的清玩雅趣之物以備還禮。

楊夫人知道此事後過來對公主說:“公主駙馬的禮品是作一份子送進宮的,不如便交給駙馬去采辦。尚公主之後,他還沒什麽機會向官家、娘娘略表孝心,現在他親自去備上一份厚禮,也是應該的。”

公主道:“懷吉昔日在宮中常侍帝後,很清楚他們的喜好,禮品由他來采辦更合適。”

楊夫人不悅,道:“駙馬是官家女婿,難道選擇禮品的眼光會不如下人?往年國舅宅的禮品他也備過好幾次,沒見官家不喜歡。”

見公主幡然變色,我立即先開口道:“國舅夫人言之有理,禮品由駙馬親自采辦,足可見公主駙馬孝心,官家見了會更喜歡。”

梁都監也在旁附議稱善,力勸公主接納楊夫人建議,公主最後只好勉強答應。

李瑋的態度倒是遠比其母謙和。出門采購之前,先來征求我的意見,問買什麽樣的禮品比較合適。

我告訴他:“宮中不缺奇珍異寶,帝後平日尚儉,也不愛奢華器物,但都很喜歡翰墨丹青。都尉若能進呈幾幅書畫精品,他們必會欣然接受。”

李瑋依言而行,十數日後,帶回了六幅書畫,交給我與公主過目。

我展開一一看了,然後默默遞與公主,公主先看其中售價最高的一幅王羲之尺牘,玩味須臾,忽然眉頭輕顰,側目掃了掃李瑋。

李瑋一驚,惶惶然轉顧我,像是在問我:“這字有何不妥麽?”

我向他友善地微笑,道:“都尉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罷。余下的雜事不妨交給懷吉來做。”

待他走後,公主拋下手中尺牘,頗有怒色:“這傻兔子又當了一回冤大頭,花重金買了幅摹本回來。”

那時白茂先亦伺候在側,聞言拾起尺牘仔細端詳,然後請教公主:“公主因何確定是摹本?”

公主道:“王右軍少年時寫字多用紫紙,中年以後多用麻紙,又用張永義制紙,而這幅尺牘雖精心做舊過,仍可看出是竹紙塗蠟。國朝以來士人才以竹紙寫字,晉人尺牘用竹紙,必是贗品。”

語罷,她又問我:“其余那幾卷,可也有偽作?”

我從李瑋送來的書畫中揀出兩卷交予公主。

公主先看一幅歸於張萱名下的宮苑仕女圖,琢磨片刻,覺出了其中破綻。

“這女子穿的裙子從質感和花紋上看,是荷池纈絹,這是國朝才有的布料。”她指著畫中人說。

我頷首,又一指畫上一內臣模樣的人,道:“張萱是唐代玄宗朝時人,那時內臣戴的是圜頭宮樣巾子,而這畫中人頭上卻戴漆紗纏裹的襆頭,這是唐末才出現的樣式。”

白茂先亦輕輕走近,看了看這幅畫,道:“梁先生跟我提起過張萱,說他畫女子尤喜以朱色暈染其耳根,而且他擅畫嬰兒,既得童稚形貌,又有活潑神采。而這幅畫中這兩個特點都沒有,侍女所抱的嬰兒面目老成,只像是把成人的面目縮小了……”

我略一顧他,他立即垂首噤聲,公主見了對我道:“小白又沒說錯,你何必阻止他說下去?這畫確是後人托名偽作的,連小白都能看出來,可嘆李瑋還懵懂不知。”

她嘆息擺首,又展開另一幅據說是五代著名山水畫家李成所繪的《讀碑窠石圖》,這次沉吟良久,仍未發現可疑之處,於是問我:“此圖置境幽婁,氣韻瀟灑,筆勢穎脫,畫樹石先勾後染,清澹明潤,饒有韻致,的確是李成筆法。絹本設色,亦無異常之處。你又是從哪裏看出是偽作呢?”

我答道:“此畫仿制者比諸前兩位,顯然敬業多了,摹本惟妙惟肖,連刻畫圖記名字,都幾可亂真。但也正因為摹者敬業,所以他遵守了制造贗品高手的一項原則:在摹本中故意留下一點破綻,以供識者分辨。這圖中的破綻在碑石之上。原作殘碑側面有一行隱約可見的細微字跡‘王曉人物,李成樹石’,這是李成的題款,說明畫中人物是邀其友人王曉所繪。而如今這幅畫中卻無這行字,因此臣斷定是摹本。”

“那你又如何得知原本上有那行字?”公主追問。

我告訴她此間緣故:“幾年前裴承制從民間訪求得此畫原本,已藏入秘閣,臣亦曾見過。”

公主擱下圖卷,舉目凝思,意極惆悵。須臾,又是一聲嘆息:“李瑋坐擁金山,見識卻不如你們這些內臣,重金購得六幅書畫,竟有一半是偽作。想想後半生必須與他系於一處,頓覺活著也無甚趣味。”

我默然,最後這樣開導她:“但駙馬待公主很真誠,人是極好的。”

她淡淡笑笑,換了個話題:“懷吉,看來還須煩勞你外出,去尋些能入眼的書畫獻給爹爹和孃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