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台諫

下次今上再出現在苗賢妃母女面前,是愁眉不展的樣子。苗賢妃輕聲問他原因,他探手入袖中取出厚厚一疊劄子,拋到我與公主面前的案上。

我匆匆翻看一下,見台諫所論內容全是公主非時入宮、宮門夜開一事。上疏者皆是當世著名言官,包括殿中侍禦史呂誨、左正言王陶,以及外放之後又被今上召回,且委以重任的知諫院唐介。

他們在劄子中引經據典,大談謹嚴宮禁、杜絕非常的重要性,以及歷代君王對守衛失職者的處罰方式,例如漢光武帝出獵夜還,上東門候郅惲拒不為其開門,光武帝後來從中東門入,但次日卻賞了郅惲而貶中東門候;魏武帝曹操之子、臨淄侯曹植擅開司馬門晝出,曹操大怒,誅殺了負責宮門警衛的公車令……

其間今上側目一瞥,見我正在看王陶的劄子,便命我道:“念最後一段給公主聽聽。”

我頷首遵命,念道:“然則公主夜歸,未辨真偽,輒便通奏,開門納之,直徹禁中,略無譏防,其所歷皇城、宮殿內外監門使臣,請並送劾開封府。”

公主聽了蹙眉道:“門是我扣開的,言官不滿,直接罵我好了,為何要問監門使臣的罪?”

今上嘆道:“你以為他們不想罵你?他們其實連你爹爹也想罵呢。那宮門,若非我下令,誰人敢夜開?台諫只是有所顧忌,不便明著數落我們,才拿監門使臣說事。處罰了他們,也就等於打了我們的臉,給了我們一次警告。”

公主似有歉意,低頭不語,好一會兒才又擡起頭來問父親:“爹爹,那你會處罰那些監門使臣麽?”

今上搖搖頭,明確作答:“不會。他們是奉皇命行事。我的錯誤,不能讓他們承擔。”

於是,他頂住了台諫官員們的第一輪攻擊,不處罰任何監門使臣。接下來的一月中,仍不斷有言官上疏論列此事,他一概置之不理。

公主在宮中住了下來,並無回公主宅的意思,苗賢妃也樂得母女相聚,天天守在儀鳳閣中陪女兒,倒是皇後出宮往公主宅看過楊夫人一次,回來說:“她向我哭訴挨公主打之事,好在傷勢不重,我加以撫慰後,她也勉強承諾今後不跟外人提起。但公主宅侍者不少,難免人多嘴雜,公主久居宮中,日子長了,只怕更會引起言官注意,若他們追究此事,論及公主細行就不好了。公主稍留兩天,還是跟駙馬回去罷,日後彼此體諒些,有話也好好說,傷和氣的事切勿再做了。”

但公主並不答應,聲明只要李瑋及其母親尚在公主宅,她便堅決不回去。帝後勸了數次,均未改變她主意。李瑋後來又入宮幾次求見公主,公主不但不見還會有激烈反應,不是失聲痛哭就是怒而擲物,每每要苗賢妃把她摟在懷中好言勸慰才能安靜下來。

苗賢妃為此憂慮不已,有次趁公主午後小憩時忍不住對俞充儀抱怨:“如此夫妻,不如離絕算了!”

俞充儀思忖著道:“他們是官家全力撮合的,就此離絕終究不太好,官家也不會答應。不過,若公主與駙馬分開個一年半載,讓兩人冷靜冷靜,仔細想想日後相處之道,倒是個可行的法子。”

苗賢妃唉聲嘆氣:“現在官家和皇後都在勸公主回去與駙馬和好呢,公主只怕在我身邊都待不長,又哪裏能與駙馬分開那麽長時間?”

彼時都知任守忠奉了今上之命,在儀鳳閣中探看公主情形,聽苗賢妃如此說,便趨上前來道:“要公主與駙馬分開一年半載倒並非難事。若苗娘子果有此意,臣即刻前往公主宅,找駙馬說說,讓他自請離開京師。”

苗賢妃詫異道:“你能說動他離京?”

任守忠笑笑,欠身道:“苗娘子靜候佳音便是。”

任守忠隨即迅速前往公主宅。也不知他對李瑋說了些什麽,翌日,李瑋果然上疏自劾,列舉了一些事例,說自己奉主無狀,懇請今上責罰,給予外任。

在苗賢妃極力贊成及任守忠從旁勸導之下,今上從李瑋所請,決定降他為和州防禦使,命其離京外任。

今上宣布降李瑋官的詔令那天,苗賢妃早早地遣了內侍守在朝堂之外,一待今上散朝便將他請了回來,欲問他詳情。但結果在她意料之外——今上遞給她那卷未能頒行的降官制書,道:“在司馬光引導下,堂上禦史台和諫院官員一起進言,堅持要我收回了皇命。”

那時公主尚在內室彈箜篌,不知今上到來,苗賢妃也未讓人請她出來見父親,先急切地壓低聲音追問今上,他便向我們講述了事情經過:“我讓內臣在朝堂上宣讀了李瑋的降官制書,台諫先是一陣沉默,然後陸續有兩三人站出來,又問我公主非時入宮,宮門夜開,可曾處罰了監門使臣。我便說使臣奉命行事,並無罪過,朕不欲追究。他們便繼續進言,出列的人也越來越多,都要我處罰監門者。我始終不允,正在兩廂對峙時,坐在殿角執筆記錄的同修起居注司馬光忽然擲筆而起,闊步走到殿中,環視著眾台諫官說:‘監門使臣失職,是該處罰,但重點並不在此,而在於兗國公主罔顧宮禁之嚴、非時入宮的緣由,你們為何不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