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鬥茶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這種詩歌描繪的淒涼,直到我進入西京大內,才深切領略到。

洛陽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國朝陪都,泉甘土沃,風和氣舒,清明盛麗。承漢唐衣冠遺俗,國朝士大夫亦偏愛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園池,築台榭,植草木,以為歲時遊觀之好。因此洛陽城中士大夫園林相望,花木繁盛,譽滿天下。

但皇帝駕幸洛陽的機會並沒有士大夫們多,往往只是在朝謁諸帝陵寢的時候才順道前往,少留短短兩三日,因此西京宮城受到的重視程度遠不如東京大內。隋唐延續至今的宮室已有不少殘損,國朝皇帝也無意大修,管理維護大內的官員使臣大多用拆東墻補西墻的方法修葺,常拆舊房兩間修為一間新房,到如今宮城規模已大大縮小,不復前朝盛景。

斷壁殘垣多了,這裏也成了荒草昏鴉繁衍的樂土。我到達之時正值黃昏,一位彎腰駝背的老內侍引我至我將棲身長居的宮院,推開院門先就聽見一陣鳥兒撲啦啦扇翅膀的聲音,那些被驚動的黑羽鴉雀相繼飛上葉落殆盡的枝頭,看著我們踏著厚厚一層枯葉入內,它們又很快恢復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過頭去,用它們那單調得理直氣壯的“嘎嘎”聲朝著西風鳴唱。

在我聆聽這鴉鳴之聲時,老內侍摸出一把鑰匙,哆哆嗦嗦地打開了一間宮室門上的鎖。推門之後他先揮動拂塵,掃去梁上懸下的蛛絲,才示意我進去,說:“就是這裏了。”

我花了三天時間把這裏清理成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又過了幾天,一位新結識的灑掃班內侍到我這裏來,一見這情形便笑了:“這麽幹凈,還按東京的習慣打理呢,你一定是還想著要回去。”

後來我才注意到,這裏的內侍跟東京的也大不一樣,頹廢而懶散,自己的居處和所司的宮院都雜亂無章,而他們也欠缺清理的動力,就算幹活,也只是在有都監在場之時才擺動兩下掃帚。

“掃那麽幹凈幹嘛呢?反正天高皇帝遠,官家又看不見。”他們說。

他們基本都是犯過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東京,無人關注的人生也像宮城一般,隨著歲月流逝日趨荒蕪,似乎活著的意義就只是拋開掃帚,眯著眼睛,躺在有陽光的庭院裏偷懶。

我沒有把太多時間用在和他們閑聊上,雖然他們對我以往的經歷很感興趣。在他們看來,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終日只知持著掃帚清掃那些永遠掃不幹凈的院落,就像我現在的職務所要求的那樣。

嘉祐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樣在大殿前掃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簾。

我擡起頭,怕揚起的塵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這一舉目,看清他面容,一時竟愕然。

他溫和地微笑著,喚我的名字:“懷吉。”

我又驚又喜,手一松,掃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張先生。”

張茂則如今的具體職務是永興路兵馬鈐轄,在京兆府長安掌禁旅駐屯、守禦、訓練之政令。他告訴我,此番是作為永興路進奏使臣,還闕賀歲畢,依舊回長安,途經西京,知道我現在在這裏,便來看看我。

我請他入我居處,想出門備些酒菜,卻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飲酒,更不喜葷腥之物。我這裏剛巧帶有一餅今年皇後所賜的小龍團,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無所喜,唯愛飲茶,也就答應,立即尋出茶具,以待煮水點茶。

張先生從攜帶的行李中取出小龍團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銀制的湯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鵝溪畫絹茶羅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盞,皆世人推崇的極品點茶器皿。

“這些也是皇後賜的?”我指著茶具問他。

他擺首,道:“這是官家賜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

他只應以一笑:“還早。”

他不再多說,我也不繼續追問,接下來的一刻只沉默著看他刮去小龍團茶上的膏油,用一張幹凈的紙包裹了捶碎,然後取出適量置於那舟形銀茶碾上,開始用其中獨輪細細碾磨。

龍鳳團茶是建州鳳凰山北苑貢茶,茶餅上印有龍、鳳紋樣,大龍、鳳團茶一斤一餅,這種小龍團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轉運使時選北苑茶之精細者所制,一斤十餅,而一年所貢也不過十斤。茶色乳白,這一碾開,玉塵飛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覺沁人心脾。

張先生見我看得目不轉睛,便淺笑問我:“你如今點茶技藝如何?”

我低首道:“難望先生項背。”

他一顧剩余未用的茶餅碎塊,道:“你也來,咱們鬥試一番。”

我一時興起,亦未推辭,也取了些茶塊碾磨,隨後我們二人各自在茶爐上煮水候湯,準備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