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朱朱

入宮之後,我首先見到的人是皇後。

“我們讓你回來,並不等於讓你回到公主身邊,像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依舊讓你做公主宅的勾當內臣。”她開門見山地說,“你且留在宮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時你們可以見上一面,讓她知道你平安無恙,但也僅此而已,以前那樣的相處,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緘默不語,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審視,好半天後,聽見她嘆了嘆氣:“你們都不會控制自己的性子,那麽,我們只有改變你們的相處方式。”

我舉手加額,拜謝如儀:“臣謝官家與娘娘聖裁。”

她又道:“你也不能再回苗娘子閣中,回頭讓鄧都知給你另尋個居處,日後做什麽,待我再想想,但為免引起台諫注意,品階高的職位也是不能再得了。”

這倒並不是我很關心的。“那麽,公主……”我遲疑著,只想問何時能見到公主。

皇後自然明了,答道:“官家已向公主承諾會召你回來,讓她回公主宅中去了,至於何時讓你們見面,我們會再商議。”

我再次道謝。她隨後命鄧都知帶我出去。在我退至門邊將欲轉身時,她又喚住了我,吩咐道:“這次你能回來,秋和也出了不少力。明天你先去看看她。”

當我見到秋和時,為她的模樣暗暗吃了一驚。一年不見,她已可用形容枯槁來描述,額上勒著一道烏綾抹子斜倚在病榻上,未施脂粉的臉上連嘴唇都是青白的,單薄得像個紙糊的人兒,完全沒有剛生過孩子的婦人的豐腴。而且,她眼周有濃重的深色,一雙原本十分清澈美麗的眸子黯淡無光,仿若幹涸的泉眼,大概是睡眠不好,且常常垂淚所致。

這日京兆郡君高氏入宮問安,亦來探望秋和。我入內拜謝秋和時,兩人正相對閑話家常。看見我,秋和顯得很驚喜,勉力支撐著坐起來,連聲喚身邊侍女請我坐,又命她閣分的提舉官趙繼寵為我布茶,完全沒把我當卑賤的內臣,倒像是招待一名遠道而來的貴客。

這令我有些不安,欠身連連道謝,卻不敢按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秋和再促我坐,最後京兆郡君也含笑相勸:“我們都與梁先生相識多年,且又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先生無須如此客套,還是坐下慢慢敘談罷。”

我這才坐下,與她們相對寒暄,有京兆郡君在場,我們談的也大抵不過是西京生活與旅途見聞,語意輕松得仿佛我只是奉命去西京補外一年而已,她們都沒涉及我遭貶逐的來龍去脈,也沒一句提及公主。

少頃,有幼兒啼聲從外面傳來,然後一位乳母抱了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入內,對秋和道:“娘子,十一公主又醒了。”

那女孩就是秋和的第二個女兒,皇十一女永壽公主了。我立即起身,向永壽公主施禮。秋和笑道:“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何必這麽多禮。”一壁笑著,一壁從乳母懷中把永壽公主抱過來,微笑著輕聲對她說:“朱朱,你昨晚醒了好幾回,天亮才睡著,怎麽又醒了,莫非知道有貴客來麽?”

她笑而指我,永壽公主聞聲轉頭打量我。她的膚質得到了秋和的遺傳,使她看起來晶瑩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細琢成的小人兒,一雙酷似秋和的美目猶帶淚痕,見我在看她,她又立即埋首往母親懷裏躲,那嬌怯怯的模樣真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我離京之時今上尚未給她取閨名,宮中人都順著皇後的叫法稱她“主主”,現在秋和喚她“朱朱”,想必這便是永壽公主的名字了。

“十一公主的閨名很好聽。”我含笑道。

“是麽?”秋和與京兆郡君相視而笑,然後又向我說明,“說起來,這名字還是京兆郡君家的四哥取的呢。”

這“四哥”指的是京兆郡君與十三團練的第四子仲恪。京兆郡君旋即微笑對我道:“我家那小子沒大沒小,不知尊卑,這樣胡亂喚姑姑,好在官家與董娘子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

見我有些不解,秋和便細細解釋:“去年初冬時十一公主病得很重,京兆郡君帶著幾位哥兒姐兒來看她,仲恪聽見皇後喚公主作‘主主’,一時聽岔了,就很高興地指著自己穿的豬頭鞋不住地喚‘豬豬,豬豬’。說來也怪,本來十一公主一直在昏睡,聽見他這樣喚便睜開了眼睛,後來病也漸漸好了。官家很高興,就說尋常百姓家習慣給孩子取個賤名,以求好養活,看來是有道理的,不如就叫十一公主‘豬豬’罷。皇後聽了笑說,豬豬這名字雖然聽起來很親切,但用來當女孩子閨名畢竟不太好,不如還用這音,但換一個字,改成朱紅的朱,還這樣喚,但寫出來又是吉利的字,就兩全其美了。官家欣然接納,從此後我們便叫十一公主‘朱朱’了,而官家也特許仲恪喚朱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