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嫁衣

曲終人散時已近四更,七郎與崔白相繼告辭,而我則送歐陽修至客房稍事盥洗,以待趨朝。路上我問他七郎身份,他告訴我:“七郎便是晏元獻公家的七公子,名幾道,字叔原。”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便是晏殊的幼子,若竹的七舅舅,大名鼎鼎的晏七公子晏幾道。他出身相門,詞風婉妙,與父齊名,難怪如此清狂不羈,傲視權貴。

次日我把此事跟公主說了,她訝異之余亦很感慨,走至露台邊,撫著闌幹出神,我想她是想起了去年在白礬樓聽見的小晏的詞:“誰堪共展鴛鴦錦,共我西樓此夜寒。”

“讓李瑋去打聽他住在哪裏,然後把小蘋送到他家去罷。”公主後來吩咐。

這日午後,任守忠忽然從宮中來,神情嚴肅地問李瑋昨日是否邀歐陽修到家中飲宴。李瑋承認,很擔心地問他出了何事。任守忠嘿嘿一笑:“國朝外戚有賓客之禁,不得與士人相親,何況是結交朝廷重臣。這些,難道都尉不知道麽?”

李瑋當即愣住,一時無語,我遂代為解釋:“都尉並沒有與朝中官員來往,只是駙馬園子新近建成,這次便請歐陽學士來題幾幅匾額,不過偶爾為之,下不為例。”

任守忠反詰道:“若要請他題幾個字,只須請官家直接降旨,讓他在翰苑寫好了呈上來便是,一定要請到家裏來麽?何況都尉還與他通宵達旦地飲酒作樂,其中所說的話題,未必只是題字罷?”

我說:“只是行了些酒令而已,絕無他言。”

任守忠冷笑道:“有沒有說別的,台諫跟你想的可未必一樣。再說了,駙馬都尉請朝臣到家中做客本就壞了規矩,不管你們跟他議論的是國事還是家事,都是犯忌之事。這下歐陽修可又要栽個大跟頭了,官家也讓老奴來跟都尉提個醒,以後可要好自為之。”

聽至最後一句,我與李瑋都是大驚。李瑋忙問任守忠:“歐陽內翰會因此受累麽?”

任守忠道:“他也是明知故犯,咎由自取。今日他很早便去上朝,是翰苑官員中第一個入宮的,跟往常大不一樣。宮中人見了都覺得奇怪,議論了幾句,台官聽說了便去查,很快查出他昨日赴都尉宴集,玩了個通宵,是直接從駙馬園子起身來上朝的。官家知道後,不待台諫正式彈劾便發下詞頭,讓他出知同州,正式的詔令會在明日宣布。”

任守忠走後,我向李瑋告罪,因邀請歐陽修是我的主意,卻未料到給他們引來這樣的禍事。李瑋擺首道:“不關你事。能與歐陽內翰把酒言歡,於我是一大幸事,何況公主也很歡迎他……昨天她那開心的模樣,真是很久沒見過了……不過,連累歐陽內翰至此,該如何是好?”

公主得知這事後,立即入宮見父親,請求他收回成命,但今上拒絕,說此番不追究,此後外戚必紛紛效仿,與士人相與交結,壞了祖宗家法。公主無計可施,郁郁地回來,一夜愁眉不展。

好在以當今宰相韓琦為首的宰執都很欣賞歐陽修,有維護之意,次日詞頭送至中書門下時,被執政押下不發,然後幾位宰執進言挽留歐陽修,說他現在正在修《唐書》,須留於京中隨時查閱資料,與三館秘閣修書者交流,實不宜居於外郡做此事。最後今上勉強答應,收回令其補外的詞頭。

消息傳來,公主才松了口氣,雙手合什感謝天地,須臾,又無奈地笑了笑:“真可惜呀,那種才士雲集的夜宴以後是不能再見到了。”

李瑋聽見這話,有意設法彌補她的遺憾。十月初,他向今上上疏,說國朝太宗皇帝的女婿柴宗慶曾獲許可與士人往來,故現在請求援例解除這種賓客之禁。今上下詔回答說,日後接納賓客之前,須先行上報賓客名單,獲得批準後才可在家宴客。

這其實是種較為委婉的拒絕。如果駙馬上報的名單中有歐陽修那樣的名士名字,當然是不會被批準的,今上允許李瑋接見的,終究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閑人。那日駙馬園中的名士夜宴,的確不會再有了。

當公主告訴小蘋,將把她送到晏幾道家中時,小蘋喜出望外,連連拜謝,又哭又笑,惹得公主也落了淚。小蘋大驚,忙問公主為何不樂,公主拭去淚痕微笑道:“我不是難過,是在為你高興呢。”

隨後她又與我商量,說看得出崔白與嘉慶子彼此都有好感,不如撮合他們,讓嘉慶子嫁與崔白為妻。我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遂前去拜訪崔白,向他透露了公主的意思。

崔白承認嘉慶子確實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起初留意到她,是因為她代公主飲酒,那滿面紅暈的樣子很像當年的董姑娘,何況她面泛桃花也跟董姑娘一樣,是源於那麽單純善良的動機。後來聽她論我的畫作更令我意外,她沒有特意學過繪畫,卻能看懂我的作品,世間所謂的知音,也不過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