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離恨

聽了此曲,公主悚然動容,在眾人交口稱贊七郎才情時,她悄悄起身,輕輕款款地走至珠簾後,略略褰簾,看了看那位淡然把酒的俊秀書生。

重新入座後,她把我喚來,低聲問我七郎身份,我把所知的告訴她,即七郎自己所說的那寥寥數語。公主聽後擺首,道:“所謂出身寒微,不過是此人自謙之詞。能寫出‘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必公卿家子無疑。”

我細品此句,亦贊同公主觀點。於樓台水榭上看樂舞翩翩,通宵達旦,直到月沉星隱,其間歌姬引扇輕歌,劃出溫柔清風,長夜迢迢,最後美人唱得乏力,氣息微微,竟連那薄如蟬翼的桃花扇也舞不動了……這便是晏殊所指的富貴氣象罷。若七郎真是貧家子,焉能有此經歷?

“而且,他文思妙敏,是真才子。”公主嘆道,“公卿子弟中,整日整夜地看美女歌舞的酒囊飯袋也挺多的,可他們就寫不出這樣的佳句。”

此後我們在小蘋的琵琶聲中繼續行令,把酒言歡,不覺已至中夜,歐陽修聽到戶外更漏聲,忽然驚覺站起,向眾人告辭,說明晨還要上早朝,現在必須回家了。

李瑋當即起身挽留,其余男賓也紛紛上前拉他坐下,說難得有緣相聚,今日還是盡興才好。歐陽修頗猶豫,最後公主讓嘉慶子傳話道:“園子中客房倒還有幾間幹凈的,內翰但請多飲幾杯,晚了就去客房歇息,一會兒都尉遣人去內翰家中取來公服朝笏,明日內翰直接從這裏去上朝也是一樣的。”

李瑋馬上喚來兩位小黃門,讓他們去歐陽修家中取公服朝笏。小黃門伶俐地答應,迅速出了門。歐陽修見狀也不再堅持,留下落座,再度向諸人舉杯。

我想起七郎也是有官銜的,便走到他身邊和言詢問是否也需要派人去他家中取上朝所需物事,他略一笑,道:“不必。我品階低微,原無資格像內翰那樣上殿面君。”

這日宴罷之前,歐陽修建議說:“玉燭錄事為我等執事,辛苦一夜而自己卻無行令之樂,最後這一簽便請他來抽罷。”

眾人皆稱善,於是我在玉燭筒中自取了一簽,其上注曰:“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請人伴十分。”

我環顧諸位男賓,最後舉盞朝李瑋欠身:“這一盞酒,懷吉鬥膽,請都尉同飲。”

李瑋與我相視,彼此心照不宣。他亦默默把酒,與我相對飲盡。

酒肴撤去之後公主見大家仍有余興,遂建議賓客賦詩填詞以為樂,歐陽修與七郎皆答應,崔白則道:“詩詞非我所長,更不敢在內翰面前弄大斧,這一節,請容我旁觀罷。”

公主回應道:“崔先生過謙了。今日聽你《調笑》集句,已知你文采非常。但若先生不願作遊戲文字,我也不便強人所難。素聞先生臨素不用朽炭,落筆運思即成,不如今日即興勾勒一幅花竹翎毛,亦無須全部完成,只讓我等見識到先生筆力即可。”

崔白謙辭,但在公主再三邀請下終於答應作畫。於是公主讓人備好筆墨,以供他們各展才藝。

歐陽修提筆之前問公主可要限定體裁題目韻腳,公主道:“賦詩還是填詞,你們不妨自己決定,也無須限韻,我只說一個主題,你們依自己心意作來便是。”

歐陽修與七郎頷首同意,又問公主主題。公主想了想,道:“就描述離恨罷。”旋即轉顧崔白,“崔先生作畫也請切此題。”

諸人領命,各自沉吟構思。後來歐陽修見小蘋仍含羞帶顰地站在七郎身後,不時與他耳語,不由莞爾,很快提筆,寫下了一闋《漁家傲》:“妾解清歌並巧笑,郎多才俊兼年少。何事拋兒行遠道?無音耗,江頭又綠王孫草。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長笑花枝老。今日采花添懊惱,傷懷抱,玉容不及花枝好。”

寫罷,他還徑直把詞箋送至小蘋面前,拱手請她演唱。小蘋一看,頓時羞紅了臉,七郎倒神情坦然,對她道:“既是內翰相邀,你便唱罷。”

小蘋只得答應,抱了琵琶,輕撥絲弦,開始啟口唱。在她歌聲中,七郎也略微解釋了兩人前緣:“她曾是我好友陳君寵家中的歌姬。我年少時常與君寵相從宴飲,便見過她多次。後來出去做了幾年外官,回來時聽說她已被賣給別人……沒想到今日竟有緣重逢於駙馬園中。”

說至這裏,他嘆了嘆氣,援筆疾書,卻是一闋《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雁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寫完擱筆,他徐徐飲了一口侍女奉上的茶,再顧仍在唱歐陽修詞的小蘋,目意惆悵。

一盞茶的工夫後,崔白稱草圖完成,請眾人觀看。除了公主,賓主都圍聚過去,欣賞他的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