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落紅(第2/2頁)

我略停了停,而公主並無意與我討論這個話題,仍是低首蜷縮在大袖衣中,我看不見她表情,只能覺出她的肩在微微顫動。

她傷心之極時便是這樣,半句話都不想說。就我而言,最難受的時候倒像是已經過去了,現在反而可以很平靜地繼續對她說出心底話,“我們的事,本來就是一個錯誤。國朝俊彥如雲,公主遇見的許多人,例如馮京、曹評、蘇軾、晏幾道、崔白,都出類拔萃,各具風采。與他們相較,我實在渺小如塵埃,不過是比他們多了些與公主相處的機會,才蒙公主另眼相待。若非身處困境,公主原也不會與我有何瓜葛,何況,我已算不上是男人,連愛公主的資格都沒有。駙馬雖然不是公主理想的夫君,但他卻能給予公主由衷的尊敬和關愛。對一個已為人-妻的女子來說,還有什麽比丈夫的關愛更重要呢?這場婚姻雖然不令人愉快,但若公主願意,便可以在駙馬的呵護和養育兒女的過程中獲得安寧與平靜,就像……”

就像秋和那樣。話到嘴邊,才想起公主並不知秋和之事,便又咽了下去,換了說法,“就像許多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女子一樣。而執著於我們現在的相聚,結果可能並不美妙,越親密,越空虛;越放縱,越痛苦……大抵便是如此罷。”

公主沉默著,但還是有零碎的泣音從咬緊的唇中逸出,手悄然抓緊大袖衣,令那衣裳外面漸漸旋出了菊花狀的褶皺。

我深呼吸,壓下伸手撫慰她的意圖,又道:“我不是張承照,也不能把公主變成笑靨兒,我所能讓公主看到的醜陋僅限於我的身體。在夫君相伴下,公主疏遠和淡忘平凡的我應該不是太難的事。說不定,當公主耐心與駙馬生活幾年,感覺到真正的男女之情,有了自己的兒女之後,再憶起我們的故事,甚至會為此感到羞恥,恨不得把這段記憶一筆勾銷。”

說完,我不等她回答,自己拾起衣物一一穿戴整齊,尋回臣子的禮節,舉手加額朝她行大禮,然後畢恭畢敬地低首向後退去。

在我轉身後,公主霍然坐起,淒聲喚我“懷吉”,我滯了滯,但終於沒有回首以應,在她注視下復又啟步,離開了她和暖如春的香閨。

這夜無法安眠,我索性不睡,獨坐在自己房間中以茶代酒,一盞盞地飲。

其間想起很多事,例如怎樣離開公主宅,以後的去向,要如何囑咐宅中侍者照料公主等等,自然,仍不免牽掛著公主,猜想她現在的狀況。不料,卻等來了個意外的結果。

三更初過,嘉慶子跑來狂拍我的門,待我開門後,她睜大眼睛盯著我,喘著氣說:“公……公主,把駙馬……召到寢閣去了……”

我一怔,問她:“公主是把駙馬召去責罵麽?”

嘉慶子搖搖頭,看我的眼神交織著未散的驚訝和對我的憐憫:“她讓駙馬留宿於她閣中。”

我沒有按照嘉慶子的建議前去探視和勸阻。送走她後,我回到房中坐下,繼續默默地飲茶。

張先生說,茶可令人微覺清思,而不會摧人肝腸。我想他是錯了,茶,也是可以把人飲醉的。

次日,我在一陣清淺小寐後醒來,頭重腳輕,神思飄浮,但還是記起昨夜之事,便硬撐著出門,欲去公主閣向她道賀。

在那竹林院落之前,我遇見自內出來的李瑋。他臉色晦暗,神情頹廢,並無一絲喜色。見了我,也只是冷冷一瞥,未待我開口他便已匆匆離開,步伐快得像逃離。

那麽,或許,這次也跟他們新婚之夜一樣,什麽都沒發生。我這樣想著,情不自禁地,竟有一瞬的釋然。

但進到閣中,又立即感覺到氣氛有異。公主不在廳中,只有嘉慶子韻果兒等侍女在竊竊私語。見我進來,她們立即噤聲,嘉慶子更把手中一件物事蔽於袖中。

我朝公主暖閣處張望,仍不見她身影,遂問嘉慶子:“公主尚未晨起?”

嘉慶子稱是,低眉不與我對視。

我轉顧韻果兒,她也側首避開,不欲與我目光相觸。

我環顧周圍其余侍女,亦無人多發一言。踟躕須臾,我終於選了個問題間接地問嘉慶子:“今日駙馬為何不樂?”

她也猶豫了很久才拉我至一隅,低聲回答:“昨夜公主召駙馬來,他很吃驚,簡直不敢踏入公主暖閣,是公主再三相請他才進去的……今日起身後,駙馬本來心情不錯,興致勃勃地邀公主去賞梅花,但公主卻把這個拋在地上……”

她引手入袖,把起初隱藏的東西取出遞給我。

那是一段白綾。我接過,以微顫的手指艱難地展開,看見了意料之中的,如落梅花瓣般的幾點血跡。

嘉慶子觀察著我的表情,大概是沒覺出太多異狀才又繼續告訴我:“然後,公主對駙馬說:‘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罷?現在,你可以出去了。以後永遠別再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