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中閣

公主的話卓有成效,此後帝後暫不再提調我離開之事。我想公主比我曾經以為的要聰慧得多,她有意無意地觸及帝後堅固防線之後的隱痛,使他們感同身受,也讓自己欲傳遞的心意可以順利抵達父母內心深處。在兒時天真嬌憨和現在言行無忌的外表下,其實她一直睜著心裏那雙慧眼,安靜地觀察著身邊的人情冷暖、世事變遷。

只要她願意,她應該也可以妥善處理一切關系,讓自己不至於淪入困境,不過,她也一直都是驕傲的,驕傲得不肯對違背心意的事稍作俯就。但這不是一個允許女子縱恣胸臆的時代,哪怕公主也不例外,遵循不負我心的原則,總是會不可避免地頭破血流。即便我每日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還是沒能使她免於傷害。

雖然今上決定讓我繼續留在公主身邊,但不見得是他放棄了修復駙馬與公主夫妻關系的努力,何況還有一眾言官在密切關注著公主閨閣之事,逼迫著他尋求解決方法。

此後一月中,今上頻頻召楊夫人、李瑋、韻果兒和現在管勾公主宅的入內都知史志聰入宮商議,我猜他應是想與他們找出個令公主接納駙馬的法子,讓她將來自然而然地疏遠我。這個猜測後來被證明大致不錯,但他們采用的方案卻不是我事先可以想到的。

一日深夜,我毫無理由地陡然驚醒,起身在床頭坐了片刻,心仍狂跳不已,而就在心神不寧之時,一聲淒厲的女子尖叫聲從公主所居的中閣方向傳來。

夜深人靜,那叫聲顯得格外清晰而刺耳,交織著極度的恐懼和憤怒,那女子又接連尖叫了數聲,聲音聽起來極為淒慘。

我辨出那是公主的聲音,頓時如罹雷殛,惶恐而焦慮,渾身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一把抓過衣裳披上,我跌跌撞撞地找到出門的路,迅速朝中閣奔去。

中閣早已是燈火通明,十數名侍女和小黃門圍聚在公主臥室內外,跑來跑去,手忙腳亂地,有的口中喚“公主”或“都尉”,有的招呼同伴做事,有的不知道看見什麽,也在驚聲尖叫,現場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見我過來,他們才稍稍噤聲,也自覺地讓道,請我入內。

公主披散著頭發,恨恨地怒視前方,手握一支玉簪,簪子尖端朝外,是被她用作了武器,而那尖頭上赫然有鮮紅的血跡。

我循著她目光看去,發現她注目的焦點是李瑋。李瑋怔怔地站在她正前方,脖頸和肩頭已有多處被簪子戳傷的痕跡,還有血不斷溢出。

他們都衣冠不整。

若不是有四名侍女竭力阻攔,公主一定還會撲過去狠狠地刺李瑋,她被怒火灼紅的眼睛也像是即將流出血來。

我有點明白此時的狀況,但不及細想,三兩步搶至公主身邊,去奪她手中的玉簪。

公主仍處於狂怒之中,拼命反抗,大概根本沒意識到接近她的人是我,又揮舞著簪子來刺我。我一邊招架一邊連聲喚她,終於她有所反應,動作放緩,我才把那根染血的簪子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懷吉,”她拉住我袖子,睜著紅紅的眼睛一指李瑋,“殺了他!”

我轉身半摟著她,也借機擋住她直視李瑋的目光,輕拍她背溫言安撫,再越過公主向她身後的兩名侍女遞了個眼色。侍女會意,繞到李瑋身邊,扶著他出了門去。

公主神志仍不十分清醒,口中喃喃地只是說:“殺了他,殺了他……”在我撫慰下她怒氣才漸漸平息,但旋即悲從心起,埋首在我懷中,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聲哭泣。

我為她披上衣服,陪她坐了許久,直到她哭得累了,漸有睡意。見她雙睫低垂,是在打盹的樣子,我便喚了侍女過來,要她們扶公主入帷歇息。但侍女才走近,公主即驚醒,她惶惶然站起,又猛地推開侍女,激烈地說她不要在這裏睡,然後自己往外奔去。我跟著去追她,見她只是在胡亂奔跑,完全沒有一個明晰的方向,於是迅速上前,拉她回到中閣廳中,她便在廳中止步,說什麽也不肯再入臥室。

我只得讓她留在廳中,她也強睜雙眼,堅持不肯睡覺,我便吩咐侍女服侍她梳洗,自己起身,準備出外回避,她卻又驚慌地連聲喚我,很憂慮地問我:“懷吉,你要去哪裏?”

她的模樣看得我心裏難受,於是重又在她身邊坐下,對她微笑道:“臣哪兒也不去,只是坐久了,所以站起來舒展一下手足。”

天亮後,史志聰及楊夫人先後來探望,公主都拒而不見。少頃,任守忠從宮中來,說有官家賜公主與駙馬的禮物。禮物一一呈上,卻是嶄新的鴛鴦錦、合歡被,婚禮上撒帳用的金錢彩果之類。

“官家說,駙馬與公主是夫妻,原不必分閣而居,昨日已曉諭駙馬搬到中閣來。今日特賜禮品,是表喜賀之意。”任守忠笑對公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