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妾室

她和緩的語調有異乎尋常的冷漠,令我仿佛是在聽做完筆錄的文吏向判官陳述一段公案:“官家最近常召國舅夫人和我去商議公主的事,聽說公主曾與都尉同寢,便要我們在公主面前多說都尉好話,讓公主以後繼續與都尉做真夫妻。但是我們都知道,公主厭惡都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塊發黴的炊餅,誰的美言都不會使公主回心轉意。所以,我就建議官家索性下令讓都尉搬到中閣去,夫妻獨處一夜,勝過旁人說十車好話……”

“你明知公主厭惡都尉,還讓官家下這種明顯違背她心意的命令?”我看著韻果兒波瀾不興的表情,暗自訝異這熟悉的眉眼何時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恕我直言,梁先生你博涉多聞,但一些關於女人的事,未必是你都知道的。”說完這句,大概是為免令我太尷尬,她移目注視中閣重檐粉墻,才又道,“許多夫妻間的閑氣都是在深夜的閨房中化解,以前雲娘也曾跟我們說,夫妻是‘床頭打架床尾和’。魚水之歡是彌補夫妻裂痕的良方,如果公主跟都尉同床共枕幾次,對都尉的態度一定會有所改善。”

她談論著這私密話題,但態度如此坦然,倒令我顯得有幾分局促。好一會兒我才開口:“公主第一次請都尉留宿,結果你我都看到了,她與都尉的距離非但沒有拉近,還越來越遠了。你又為何出此下策,讓都尉激怒公主?”

韻果兒道:“女人的第一次,除了痛,還能有什麽感覺呢?但以後就不一樣了。都尉也說公主不會接納他,我勸他對公主強硬一點,他很驚訝,說這樣公主可能會恨他,我就跟他說:‘反正公主已經很恨你了。就當是下一次賭注罷,贏了從此公主會與你好好過下去,輸了也不會有更壞的結果,頂多不過是公主繼續恨你。’”

我冷眼看她:“現在你看到更壞的結果了。”

“都尉優柔寡斷,還是做不到適當的強硬,昨夜入中閣後猶猶豫豫,倒驚醒了公主,讓她大鬧起來。”她回眸直視我,道:“公主如今這樣,先生你也難辭其咎。你把她保護得太好,不肯讓她受一點點傷害,可是有些疼痛是生命中必須經歷的,就像若要學會走路,摔跤是不可避免的一樣。如果她出降之初就與都尉同宿,事態應該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可收拾了。”

我不由心驚,如觀察一個陌生人那般打量著她。我認識她十幾年,竟沒有發現她有這樣清醒的頭腦和敏銳的洞察力。她已按自己的心意把握住了她的命運,而現在我需要思考的是她對公主的態度,在共事一夫的情況下她如此設計是真的要修復公主與駙馬的關系,還是要用傷害公主的方式造成他們夫妻間的徹底決裂。

此後兩天公主情緒仍然很不穩定,但凡看見李瑋,甚至只要聽見李瑋的名字都會發怒,哭罵、擲物、發狂似地奔走都可能發生。有次無意中看見今上這次賜給她與李瑋的一個繪有鴛鴦戲水圖案的瓷枕,便舉起摔碎,然後拾起一塊瓷片就朝自己脖頸刺去,幸好我彼時就在她身邊,及時阻擋,才沒有造成慘劇。

而且,她從此拒絕在中閣臥室睡覺,只肯坐在廳中,晝夜不眠。我勸她入內安歇,她堅決地搖頭:“有賊會進來的。”我說已經囑咐眾侍女好好守護,不會再發生任何意外,她仍不答應:“不能相信她們。”

那些侍女其實也挺無辜。那一晚韻果兒在公主入睡後帶李瑋入中閣,宣布今上讓李瑋搬來與公主同寢的命令,侍女們不敢違抗,便讓李瑋進了公主臥室,不料此事不諧,也連累她們失去了公主的信任。

僅僅兩日,公主已憔悴得不成人樣。史志聰不敢隱瞞,只好入宮把公主宅發生的事告訴了帝後及苗賢妃,苗賢妃立即派王務滋來接公主入宮住了幾天。苗賢妃看見女兒慘狀,心疼之余怒氣難消,便撒在史志聰身上,向今上控訴他監管公主宅失職,致使公主受駙馬及其妾室欺負,今上遂把史志聰免職,連帶著把他原來入內都知的官階也削去了。

在今上反復承諾再不讓李瑋與公主同寢一室之後,公主才勉強答應回公主宅。隨我們一起回到宅中的是王務滋,在苗賢妃舉薦下,他成了公主宅新的管勾內臣。

苗賢妃選他去公主宅原因有二:首先,他在苗賢妃閣中多年,看著公主長大,既了解公主又對公主很忠誠;其次,他頭腦靈活,對待下屬很有手段,用苗賢妃的話說是“既不是梁全一那樣的老好人,也不是史志聰那樣只知道奉承官家的馬屁精”。

王務滋一上任便給了韻果兒一個下馬威——重重的一耳光扇在前來迎接的韻果兒臉上,他瞪著她厲聲斥道:“賤婢,下次再理不清你這幾根花花腸子,仔細我拿把剪刀給你剪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