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心意

我見到李瑋時,崔白跟他在一起。

園中翠陰蓊郁,花滿香徑,方幾石案置於錦石橋邊,案上陳有古器瑤琴、書畫數卷,鈿花木椅邊爐煙裊裊,又有幅巾青衣的崔白處於其間,儼然是一幅文人墨客雅集景象,想必是李瑋借佳節之機請崔白前來賞花切磋的。

韻果兒與嘉慶子分別立於他們之側,而出現在這幅畫面中的還有攜禦酒而來的王務滋及數名內臣。

一位小黃門端著注子酒盞已送至李瑋面前,而他行禮之後含笑托起酒盞,還在說謝恩的話。

我快步過去,目視酒盞,揚聲道:“都尉,不可!”

他一愣,托酒盞的手便低了低。

王務滋看見我,眉頭皺了起來:“懷吉!”

我未理睬,走到李瑋身邊,明確地告訴他:“這酒不能飲。”

李瑋愕然下顧,凝視盞中玉液,面色一點點暗了下去。

王務滋頓時大有慍色,瞪著我斥道:“懷吉,你胡說什麽!這是官家和皇後特賜都尉的禦酒,他焉能不飲?”

然後,他又對李瑋微笑欠身:“都尉,這第一盞還請現在飲了,讓老奴可以及時回宮交差。”

李瑋看看他,又看看禦酒,一時未答。而旁觀的韻果兒已看出端倪,焦急地插言阻止:“都尉,這酒萬萬不能喝!”

嘉慶子與崔白相視一眼,一定也明白了此中異處,雙雙上前喚李瑋,對他搖了搖頭。

李瑋對他們的呼喚與暗示沒有太大反應,還是垂目看酒盞。那散發著濃郁甘香的酒液在金色日光下微微漾著波光,使我留意到那是李瑋的手在輕顫。

須臾,他托起酒盞,有引向唇邊的意思,我不及多想,立即揮袖拂落酒盞。

酒盞墜地,應聲碎裂,酒水四濺。王務滋大怒,指示左右要將我押下,李瑋卻在此時對他躬身長揖,道:“我有幾句話要跟梁先生說,還望王先生通融。”

他的姿態這般謙恭,王務滋自然不好拒絕,遂點了點頭。

李瑋轉而顧我,和言示意我跟他走:“懷吉,來。”

我沒有忽略他對我稱呼的變化。以前他都是稱我“梁先生”,跟公主宅中的內臣侍女一樣,在他身份高於我的情況下,這樣的稱呼聽起來客氣而疏遠。喚我的名字,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

他引我到石案邊,選出一卷畫軸雙手呈給我,道:“煩勞懷吉將這幅畫轉交給公主。”

我接過,展開看了看。那是一幅絹本水墨畫,畫的是一所竹林掩映的重門深院,門前芳草如茵,院後小徑蜿蜒至雲煙深處,屋舍廳中畫屏之前坐著一位身姿綽約的美人,身後有侍女在為她理妝,而美人旁邊另有一位寬袍緩帶體態微豐的男子,以閑適自然的姿勢坐著,正面朝美人,含笑打量著她。

竹枝高直剛勁,而雙鉤竹葉卻描繪得極細致,千簇萬叢,各盡其態,這是李瑋墨竹的特點,這畫顯然出自他筆下。院落他是照著園中公主居處畫的,畫中人物身形也與公主、韻果兒及他自己的特征相符,但這樣的畫面在他們婚姻生活中從來未出現過,應是他平日心裏憧憬的情景。

他是個沉默而不善與人交流的人,作畫時也經常把自己鎖在房中,不許人入內旁觀,他的作品讓我見到的都不多,也許是怕我覺察出他流傳於筆端的心意。但這一次,他卻借這個方式,向我公開了多年來他獨守於心的不能言說的秘密。

“其實,她身邊的人,應該是你。”他指著畫上男子對我說,“有一天我路過公主閣,見你坐在她身邊看她理妝,就是這個樣子。”

我的目光由畫卷移至他面上,心裏有萬千感慨,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而他此刻與我相對,神情有大異於從前的冷靜和從容,帶著一點友善笑意,又道:“我曾經恨過你,覺得你鳩占鵲巢,奪去了我在公主身邊和心裏應有的位置,也讓我淪為天下人的笑柄。當你離開時,我見公主那麽痛苦才意識到,她想尋覓的是與她性情生活都能契合的伴侶,你與她青梅竹馬地長大,你們彼此了解,心意相通,而對她來說,我只是個愚魯的陌生人,未獲她許可,便突兀地闖入了她的生活。”

所以他決定為我說話。想起回京之事,我黯然道:“都尉為懷吉在官家面前求情,懷吉卻一直未當面致謝,實在無禮之極。”

李瑋搖頭:“不必謝我。我那時不是為了幫你,而是不想看著公主因此自尋短見。”

我說:“當時物議喧嘩,無論如何,都尉能做此決定極為不易,懷吉所承的情,豈是一個謝字可以相抵。”

“我知道請你回來我會顏面盡失,但是,我的顏面跟公主的生命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李瑋道,隨後,又苦澀地笑笑,“可惜,我還是沒有自知之明,總是心存僥幸,以為我們婚姻的困境可以用時間和我的努力來改變……我嘗試一切辦法,自己想到的和別人建議的都去嘗試,即便面對她一次又一次的冷眼黑面,我也還是不死心。後來,我都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麽,而結果也是一次比一次糟,到如今,又害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