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正家

韻果兒一聲驚呼,撲到李瑋面前想奪去他手中的注子,但待她奪下時,酒早已被李瑋飲盡。李瑋引袖拭去適才潑濺到臉上的些許酒水,長長吐了口氣,如釋重負的樣子,然後便木然站著,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天際雲深處,任旁邊人怎麽呼喚都無反應。

韻果兒虛脫般地跪倒在他身邊,嘉慶子忙上前扶她,她便雙手擁著嘉慶子放聲痛哭,嘉慶子安慰著她,但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淚,其余家奴婢女看見也都紛紛跪下,掩面哀泣。

崔白隨我過去攙扶李瑋,關切地喚他,見他不答,也不免眼角濕潤,面露憂戚之色。

楊夫人有恙在身,此前大概是在自己房中歇息,這時園中哭聲震天,驚動了她,她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出來,抓住個侍女問了問,知道李瑋飲了王務滋帶來的禦酒,立即明白了此中原因,頓時老淚橫縱,先是抱著李瑋喚了幾聲“我的兒呀”,旋即又勃然大怒,操起拐杖就去打王務滋,哭喊道:“你們殺了我兒,老娘跟你們拼了!”

小黃門們忙七手八腳地拉住她,她掙紮著,又是哭又是罵,王務滋後退兩步,穩住剛才躲避她杖擊時碰歪的襆頭,這才冷冷笑了。

“哭什麽!”他環顧眾人,揚聲道,“這酒沒毒!”

聽者驚愕,哭聲稍止。王務滋又繼續道:“都尉喝下的是皇後親手釀的美酒,名叫‘瀛玉’,何曾有半點鴆毒!”然後,他緩步踱到李瑋面前,含笑道:“都尉,這酒味道不錯罷?皇後的酒輕易不給旁人的,連官家去討她都未必給呢。”

李瑋怔怔地看著他,少頃,深呼吸兩三次,大概是沒覺出體內有異狀,於是側首對楊夫人和韻果兒說:“我沒事。”

楊夫人拉著他左右端詳,確認他並無不妥,這才放下心來,雙手合什,拜謝上蒼。韻果兒也破涕為笑,拖著嘉慶子的手赧然退到李瑋身後去。崔白看著李瑋,也釋然笑了。

李瑋回過神來,立即朝王務滋作揖,說適才母親對他多有冒犯,請他諒解。而王務滋不置可否地笑笑,未多加理睬,轉身喚我:“懷吉,我們走。”

回宮路上,他狠狠責備了我的莽撞行為,追問我為何懷疑酒中有毒。我自然不會供出鄧都知,只說他與兩位娘子在閣中商議時我無意聽到一二句。他便嘆道:“你既已聽見,我也不瞞你了。本來苗娘子確實是想請官家賜駙馬鴆酒的,但官家難以決定,便去與皇後商量。皇後聽了說:‘陛下當年是念章懿太後顧復之恩,覺得無從相報,才想到榮寵舅家,讓李瑋尚公主,如今卻又為何會起這樣的念頭?若殺了李瑋,將來朝廟謁陵,如何面對章懿太後在天之靈?’任守忠當時在帝後身邊,也插嘴說:‘皇後之言確有道理。何況,若駙馬暴病而亡,只怕世人皆會生疑,言官們也會鬧得更厲害了。’官家聽後便放棄了賜鴆酒的想法,皇後隨即命人取來瀛玉酒,讓我帶去賜給駙馬,並對他多加撫慰,讓他耐心等公主回去。我帶了酒去,正跟駙馬說著話呢,你就慌慌張張地跑來了……”

回到宮中後,我與王務滋把此事經過告訴了帝後及苗賢妃,我也把李瑋讓我轉呈公主的畫給他們看了,今上甚感慨,面有愧色,皇後沉吟不語,而苗賢妃提起李瑋時那種憤懣表情也消退了許多,凝視著李瑋的畫,只是搖頭連聲嘆道:“唉,冤孽,真是冤孽……”

公主景況仍不佳,清醒的時候很少,我也不敢立即呈畫給她看,怕她又有激烈反應,便暫時把畫收起來,想等合適的時機再交給她。

我本以為我會受到處罰,因擅作主張跑去駙馬園報訊之事,但結果跟我想的大不一樣。

翌日,都知鄧保吉和任守忠雙雙前來向我報喜,說今上剛才傳宣他們及入內內侍省押班,告訴他們已罷去王務滋勾當公主宅之職,將讓我隨公主回公主宅,依舊做勾當內臣,命他們安排好一切相關事務。

按慣例我該入福寧殿謝恩,但我入內後是向今上請辭,說我是受到過貶逐的罪臣,不應當再任此要職,還是讓王先生留下罷。而今上擺首,道:“王務滋行事狠辣,不擇手段,險些陷我於不義,讓他留在公主宅,他勢必會繼續挑撥離間,生出更多事端。而你之前雖犯過錯,但好在一直保有一顆純良的心,在如今這般狀況下都還知道顧惜駙馬性命,所以,我願意相信你,相信你以後在守護公主的同時,也會尊重駙馬,並兩廂勸解,促使他們夫婦言歸於好……”頓了頓,他加重語氣問我,“你會不負我囑托的,是麽?”

我緘默不語,良久,才叩首伏拜:“臣領旨……”

謝恩的話尚未說出,殿外忽傳來一陣輕微的喧囂聲,似有人在爭論些什麽。我與今上都舉目朝殿外望去,見一內侍匆匆趕來,對今上稟道:“同知諫院司馬光在外請求官家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