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長煙落日孤城閉

1.舐犢

今上與我一樣,能感覺到司馬光阻止我復職之事只是第一步,他肯定會繼續請求今上再次將我逐出京城。為此今上在儀鳳閣中與苗賢妃私語許久,大概與她商量如何將我調離公主身邊,但最後苗賢妃非常反對,驀地站起淒聲道:“不能再讓懷吉離開了!現在的他就像是公主的麻藥,有他在公主還能有些安靜的時候,如果他不在了,公主會痛死的呀!”

或許今上也認同這個觀點,他沉默下來,不再提此事。

苗賢妃又忿忿道:“那司馬光真是個刺兒頭,老盯著公主的事不放,步步緊逼,簡直讓人氣都喘不過來。官家不如把他外放,越遠越好,省得他又再生事端害了咱們女兒!”

今上長嘆:“司馬光忠良正直,德行無虧,哪裏尋得出一絲錯處!無故將他外放,勢必朝野嘩然,會掀起更大的風波。”

苗賢妃泫然道:“那官家日後處理公主的事,仍須處處看他的臉色麽?”

今上想想,道:“我把他調離諫院罷。不在其位,他的話也許會少一點。”

於是,他下旨將司馬光升為知制誥。知制誥與翰林學士統稱“兩制”,分管外制、內制,為皇帝草擬詔令,職位清貴,又易於向上晉升,館閣之士莫不以致身兩制為榮。而且,僅從俸祿上看,知制誥的錢糧也比諫官多得多,因此,世人都以為司馬光會欣然接受任命,卻不料司馬光接連上表推辭,稱自己才疏學淺,文采不足,不能勝任詞臣之職,懇請聖上留他在諫院,讓他繼續做言官。

起初今上還道司馬光這是升職前的例行謙辭,不改旨意,促他上任,而司馬光居然又連續五六次上表,態度堅決,反復重申詔令文章非其所長,不敢領旨。最後今上把他那厚厚一疊辭呈給苗賢妃看,兩人面面相覷,無計可施。

今上終日愁眉不展,只有在清醒時的公主面前才會露出一點溫柔的微笑。他凝視公主的模樣終於讓我領會到什麽是“舐犢情深”——他的目光像一只柔軟的手,總在嘗試撫平女兒無形的傷口。

除了考慮我的事,他們也很擔心李瑋會詢問公主的歸期,他們也不知在這樣的狀況下,公主與李瑋的婚姻該如何維系。而李瑋忽然主動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他上疏自劾,說自己奉主不周,罪無可恕,懇請今上將他外放。

苗賢妃大喜,力勸今上允其所請,今上考慮後也答應了,宣布以駙馬都尉李瑋知衛州,其母楊氏歸李瑋兄長李璋處,兗國公主入居禁中,公主宅內臣隨其回宮,其余諸色祗應人皆散遣之。

如此一來,公主實際便與李瑋分居了,雖未離絕,但可使公主暫時從她厭惡的婚姻中擺脫出來。

在今上作此決定之後,苗賢妃悄悄把這消息告訴了公主,公主茫然盯著母親,聽她說了好幾遍才似聽懂了其中意思。斜倚衾枕,她褪色的朱唇彎出上弦月的弧度,卻意態清苦。

我能想到言官不會平靜地接受今上的決定,但他們反應之激烈在我意料之外。

今上讓人在殿上宣讀這個詔令之時,我原本在儀鳳閣中與公主及嘉慶子閑聊。經我建議,苗賢妃把嘉慶子召入宮來陪公主兩天。嘉慶子帶來幾卷崔白的畫和他做的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在公主面前一一鋪陳開來,請公主賞玩。其中有個錦盒她卻沒有打開,瞟了我一眼,似有顧忌,而公主徑直接了過去,略略開啟盒蓋看了看便擱在身邊,也不像是準備給我看。我想也許是女孩兒閨中物事,便沒有多問,只與她們一起欣賞別的物品。

少頃,有內侍從今上視朝的垂拱殿過來,對我道:“官家請梁先生即刻上殿。”

我不免錯愕,怎麽也未想到皇帝會在視朝之際宣我上殿。

公主聽見,立即很關切地問:“爹爹讓懷吉去做什麽?”

內侍踟躕道:“臣也不知……適才官家在跟一些諫官台官討論駙馬補外的事,那些官兒提到了梁先生,所以官家命臣來傳宣梁先生……”

公主十分不安,起身靠近我,拉緊了我的袖子。

我給她一個安慰的微笑,輕輕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和言道:“沒事的,我去去就來。”

我闊步朝外走,走到閣門處忍不住回頭,見公主跟上幾步,扶著廊柱目送我,蹙眉凝眸,意極淒惶。

我到垂拱殿時,見殿中已有多人出列,有諫官有台官,有的站著有的跪下,都秉笏低首,神色凝重,看來進行的又是一場台諫聯合的廷諍。而禦座中的今上側首朝一旁,耳廓赤紅,雙手緊握禦座扶手,手背上青筋凸現,是憤怒之極時才會有的樣子。

我進到大殿正中,未及下拜,今上已霍然回首,揮袖一指我,揚聲對眾人說:“你們好好看看,這就是你們逼朕去殺的人!從他的眼中,你們可能看出一絲奸佞邪氣?從他的身上,你們可能感知到一點禍國殃民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