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雙喜

熙寧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闊別已久的翰林圖畫院,而這次,他的身份是圖畫院藝學。

此前皇帝趙頊要尋畫師為垂拱殿屏風畫一幅《夾竹海棠鶴圖》,又嫌畫院諸人畫風呆板,流於程式,欲覓筆法有新意者執筆,太皇太後曹氏便向他推薦崔白,贊其畫風不俗,於是趙頊召崔白入宮,與另外幾位著名畫師艾宣、丁貺、葛守昌共畫這巨幅屏風。

完成之後,崔白所作部分為諸人之冠,皇帝龍顏大悅,當即下旨將崔白補為圖畫院藝學。而崔白一向灑脫疏逸,不想受畫院約束,再三力辭求去,最後皇帝恩許其不必每日在畫院供職,“非禦前有旨,毋與其事”,崔白這才勉強接受,做了這畫院高官。

如今的年輕天子與兩位先帝不同,充滿蓬勃朝氣,從即位之初起便立志革新,以富國強兵,後來任王安石為相,大刀闊斧地變法度、易風俗,而畫院格局也在他變革計劃之內。故此,崔白如魚得水,改變了近百年來畫院較藝以黃筌父子筆法為程式的狀況,令大宋畫院進入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全新時代。

自我回歸畫院後便幾乎沒有出宮的機會,在崔白重入畫院之前我們未曾相見,久別重逢,我們格外欣喜,獨處敘談一番後,崔白取出了一卷畫軸,雙手遞給我,道:“當年離開畫院時我曾向懷吉承諾,要送你一幅畫。這麽多年來,我畫過許多,但都沒有覺得很滿意、不辱君子清賞的。幾年前總算畫成一幅,稍可一觀,如今便贈與懷吉,望賢弟笑納。”

我謝過他,接過一看,見畫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樹竹枝幾株、衰草數叢,一雙山喜鵲斜飛入畫面上方,雌鳥已立於殘樹枯枝上,在對著左下方一只蹲著的野兔鳴叫,而雄鳥尾隨著它,正展翅飛來。

這是幅我前所未見的佳作,運用了多種技法:山喜鵲、竹葉、秋草是雙鉤填彩,筆法工謹細膩,而荊棘和部分樹葉葉脈用的卻是沒骨法,暈染寫意,不用墨筆立骨。樹幹筆意粗放,土坡線條是用淡墨縱情揮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絕,並沒有輪廓邊線,也很難用某種特定的技法來形容,毛是一筆筆畫出的,與真實皮毛一樣,層次分明,長短不一,既有柔密細軟的內層絨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層長毛,一根根描畫細致之極,仿佛一伸手便可體會到那一片溫軟細密的觸感。整幅畫可說是集國朝眾家之長,筆意粗細共存,卻又能和諧相融,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對畫中鳥獸神情的描繪。那只雌鳥體態玲瓏,但俯身向下、對著野兔張翅示-威時鳥喙大張,眼睛圓睜,表情憤怒之極,竟透著幾分淒厲。它身後的雄鳥曳著長長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情不像雌鳥那麽憤怒,看上去有些驚訝,亦有點迷惘,雖在朝雌鳥飛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與野兔對抗,似乎還未想好下一步該怎麽做。而那有著豐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著看朝它怒斥的雌鳥,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擡起,像是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我觀察著畫中景象,隱隱猜到崔白畫中深意,而他也指著雌鳥從旁解釋:“山喜鵲性機靈,喜群聚,有衛護自己所處領域的習性。若有外來者闖入,它們便會激烈地對其鳴叫示-威。而這只野兔可能是經過山間時誤入這一對山喜鵲的領域,雌鳥不滿,所以憤怒地要逐它出去……”

我點點頭,銜一抹淺淡笑意,最後把目光鎖定在畫面右側的樹幹上,那裏有崔白落款:“嘉祐辛醜年崔白筆。”

我把這幅《雙喜圖》懸掛在房中,常常沉默地凝視著,一看就是半晌,而那些前塵往事也隨之浮現於腦海,明晰得如同只隔了一宿清夢。

數月之後,我決定把這幅畫送入秘閣收藏,既是為了不再觸摸那些舊日傷痕,也因為它太過精美,美得不像是我可以保留住的東西。

我這一生的閱歷印滿了各種各樣美的痕跡:我見過輝煌的皇城,雅致的書畫,精巧的玩物,以及這清明時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畫……可是,他們都不屬於我,我特殊的身份決定了我只能是這些美好事物的旁觀者,我習慣去見證他們的存在,卻不會試圖去擁有。

送《雙喜圖》入秘閣那天是熙寧四年的花朝節,宮中人大多隨帝後去宜春苑賞花了,殿宇之間空蕩蕩的,稀見人影。

走到集英殿外時,我側首朝院中與後宮相連的宮墻處望了望。這是出於長年來形成的習慣,雖然剛一轉頭我便已想起,公主不在了,桃花枝頭的花勝已有一年未見。

但這一回眸,結果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墻頭的花樹上有花勝,已掛上四五片,還有一根竹枝正顫巍巍地向上伸著,要把一片蝶形彩繒掛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