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桃夭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盡管宮外的公主宅內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情況在趙頊即位後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鐘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復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家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並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於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後宣布廢除“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的規定,並正式下詔,要求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她欠身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聽著,面上波瀾不興,心裏也沒有他們期待的情緒驛動。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局早已注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歲時結束,凋零的花瓣棲身何處,其實已並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受傷太重,破裂的關系他們也不會再嘗試修復,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見李家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並沒有自己的孩子,當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每逢節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墻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她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墻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著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長居之後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日前一天入宮,依舊於黎明時分掛上花勝。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為何來得晚了,我等到將近午時才見桃花枝頭有花勝掛出,是挑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樹上掛好。

是公主親自掛的麽?我快步靠近宮墻,隱隱聽見裏面傳來的環佩聲。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繒裁成的花朵綻放在花期已過的桃花樹梢,久久難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從對面的秘閣處跑來,揚聲喚我。

他的聲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覺察到花樹上方的竹枝顫了顫,然後帶著枝頭的花勝倒了下去。

來人已跑到我身邊,我倉促地轉身面對他,發現他是許久不見的白茂先。

他當年在公主夜扣宮門之後也遭到了處罰,被貶往前省書院做小黃門。後來英宗即位,幾位年輕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內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調到後省做事。

小白現在已長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著內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著一些卷軸,神采飛揚。

“不錯,進階了。”我含笑對他說。

他謙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導。”

我與他寒暄幾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軸,又隨口問:“這是什麽?”

“公主在學飛白,要我來寶文閣取仁宗皇帝禦書給她臨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訝異,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現在服侍的某位長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長主,所以現在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稱她為公主——與我一樣,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裏眼裏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飛白已經練得很好了,太皇太後也經常教她,說她很有靈氣呢……”小白繼續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閃爍著從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悅。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覺。

他渾然不覺,又獨自與我說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釋那位公主是誰,仿佛認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