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歸計恐遲暮

(一)

商之自城郊返回時,已是暮色蒼茫。夕日西墜,紅霞流溢於邙山之頂,罩著白馬寺森嚴的佛塔,彤然生輝。此際正值晚課,銅鐘撞擊的嗡鳴伴隨誦經聲飄然而下,祥和寧靜,彌遠入心。商之勒馬微滯,望著曲折綿長的山道,慢慢地停駐不前。

落霞下一草一木茂然依舊,往日潛心寺中學習佛理的日子飄忽眼前,入耳沙沙的木魚聲裏,似乎仍可聞竺深大師殷殷溫和教導。可惜,縱入佛門數載,縱通曉佛法經義,憐憫慈悲的心懷倘遇家仇族恨,便總似煙塵一般,逝去無痕。

相隨而行的石勒見他神情間又起悲沉之意,忙策騎靠近,輕聲嘆息:“主公又想念竺深大師了?”

商之不語,只望著山峰上裊然拂動的紫煙,想起竺深逝前最後的叮囑,心中寒涼愈甚,頓覺落日下的霞彩如萬道針芒陣陣刺眼,於是移開目光,言道:“前段日子天下名僧盡赴白馬寺整理師父畢生經論,想來竺法師叔也來了?”

石勒道:“這種時候,竺法大師定是會來的。”又問商之,“主公那時正好去高陵戰場未曾有時間參與諸大師論道,是否要現在上山一見?”

商之搖頭道:“今日先不見了。”雙腿輕夾馬腹,大道上緩慢而行。石勒跟在一邊,琢磨他的神色,探問道:“主公在想什麽?”

商之道:“我今日雖不去見了,不過明日你怕要上去見一見。”

石勒不解:“為何?”

商之話語略低,囑咐道:“明日夜裏你去一趟禁軍地牢,押出東朝侍臣,告知他們竺法師叔的行蹤。再提醒那位敬公公,明嘉郡主並非不願跟他回東朝,只因皇後思妹心切,北帝顧念皇後有孕在身,不忍拂她心願,所以才令明嘉郡主長居宮中,暫不放她南歸。”

“是,”石勒一一記下,思忖片刻,笑起來,“原來如此。主公是想讓我帶那位敬公公來求竺法大師出面,入宮請求陛下放郡主南歸,是不是?”

商之淡淡一笑,不置是否,眉宇間愁郁看似已消,然而強勉的笑顏之下,眸色仍沉,顯然還是心事重重。

石勒望著他,欲言又止。因下午在伊水山林中放肆一鬧,一路上他自愧又自責,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於是此刻與商之談話時言詞不免小心翼翼得多,縱知道商之現仍擔心著血蒼玉的下落和郗彥的安危,也不敢貿然出聲勸慰。

然有一事,他心中卻是憂慮無盡——

“主公,有句話不知石勒當不當問?”

商之不以為意:“說吧。”

石勒輕聲道:“主公今日肯讓裴行拜祭先主母,當真只是為了郗公子的解藥嗎?”

商之目色一沉,神情驟然有些冷冽,雙眉緊皺,猛地揚袖甩落馬鞭。烈焰馬受痛下放聲長嘶,四蹄飛騰如紅雲飄出。

石勒愣在當地。方才縱是一瞥,但在那樣壓抑幽暗的目光中,他要的答案已不喻可知。心中刹那不明喜哀,石勒怔怔望著那馬連帶那人絕塵而去,半晌,才閉目長嘆了一聲。

至王府時天色暗沉,雕甍飛檐下,華燈初燃。商之剛在府前下馬,便見沐奇牽著坐騎,形色匆忙自西側角門而出。

“三叔!”

沐奇待要上馬離去,聽聞呼喚,望見站在台階上的商之,愣了一下,還是先過來行了一禮:“尚公子。”

“三叔是要趕去哪裏?”商之見他額角已起薄汗,便知是一路疾奔出府,心中奇怪,“出了什麽事?”

“遲空和長孫姑娘留書南下了!”沐奇愁慮未消,語速甚急,“郡主讓我速去雲閣通知偃風,令他傳命各地雲閣留意兩人的行蹤,護送他們至江州。”說到此處,他忍不住一跺足,低聲埋怨道:“也不知道郡主怎麽想的,她竟真的放心讓那兩個孩子這般南下。且不說如今遍地烽火,便是那長孫姑娘,若途中遇上北柔然的人,必然又是一場劫難!”

商之聞言微微一笑,道:“她必然有她的理由。三叔也莫要耽擱了,去雲閣通知偃風,遲空二人不會沿廬池、曹陽之路南下,必然會走菱冊道,西行函谷關,沿襄江入東朝荊州。”他頓了頓,在沐奇疑惑的目色下補充道,“去年柔然人押送華伯父北上,遲空跟隨其後,走的便是這條道。這也是他唯一熟悉的路。”

“我明白了。”沐奇恍然點頭,“多謝尚公子指點。”躍身上了馬,急急落鞭離去。

商之慢步走入府中,自前庭去東園的途中,路過書閣,遙望巖頂無光,便知夭紹人不在此處。他略駐足了一刻,想起昨日苻子徵深夜送來的信函,低聲嘆了口氣,掉回頭,朝西隅玉璧園走去。

走過繁密樹林,小徑通幽,遠處庭院僻靜,微見燭火搖曳。無數薔薇藤爬行墻壁上,本是花開的季節,夜色下卻只余枯枝糾纏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