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郎自大

金戟台。

初秋的陽光照在無蘇那身繡龍描金的滾邊裾紋長袍上,耀出一襲奪目光澤。昔日懦弱溫和的大哥無蘇,此刻被罩在這層昀昀光華中,看上去竟有了幾分帝君的從容霸氣。一如我看了十多年,那個高高在上、威嚴卻又不乏仁慈的王叔。

無蘇笑看著無顏與我沿著那大紅織錦拾階而上,擡手自身後內侍捧著的托盤中取過明黃長卷,淡聲溫和:“公子無顏,公主夷光聽封接旨。”

鎧甲晃蕩一響,我與無顏齊齊單膝跪地。

聖旨上的蕓蕓爾爾,洋灑過千言,我聽過便罷。畢竟對於一個公主而言,賜封只是多少多少珠寶,多少多少儀仗的事。二哥無顏因功被封豫侯,從此統掌齊國的兵馬大權。

雖該端肅著低頭垂眸聽封,我卻依然忍不住扭頭看著無顏,欣慰地笑笑。

秋陽下,他的側臉弧度完美,纖長的睫毛忽閃在細細金芒中,使他剛毅的面龐多出了些許柔和。三年過去,原來一直伴在我身邊的公子無顏,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如玉雕刻的風流少年。

他黑了,瘦了,五官經由戰火的洗禮而如刀劈斧鑿過般地清冷堅毅。長眉入鬢,鳳眼飛揚,眼前的他依然俊美,帶著陽剛之氣,透著疏狂之態,奇偉如天神。

我望著他,想起戰場上他無數次地一馬當先、沖鋒陷陣,想起半年前他受傷染病後的生命垂危,一時出了神……

“無顏,接旨吧。”無蘇的聲音輕輕回蕩在頭頂上方,他的嗓音,一如往昔的清涼如水,讓人聽不出任何情感。

無顏舉手接過,恭敬謝恩。

我與他叩首三遍後,方舒了口氣,起身站直。

無蘇望望他,再轉眸望望我,眯眼輕笑,手指拍上無顏的盔甲,道:“二弟,辛苦了。還有夷光……”

“大哥。恭喜你。”我攏指握住腰側的佩劍,嘻嘻一笑,道出一句看似沒來由的話。

無蘇果然一愣,不明所以:“孤有何可恭喜的?”

我抿唇微笑,湊近他,耳語:“聽說夷光多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侄兒,不知是也不是?”

無蘇淡淡一笑,點點頭,神情間頗有自得與欣慰。

“回宮吧,父王與諸臣正等著你們慶功開宴呢。”他一手攬住一個,挽著我和二哥緩緩走下金戟台。

我擡眸瞥了眼不遠處的朱墻碧瓦,那嚴嚴實實的宮門,那飛檐連甍的宮闕,看得我胸口一悶。

終於,我還是回來了。

疏月殿外,爰姑領著眾人靜靜候在那邊。

我的身影出現在他們視線內時,原本還唧喳鬧騰的人群倏地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著我,眸光發亮,臉上猶是入夢般的迷糊不醒。

“公主?”不知是誰輕聲呢喃了一聲,一言雖低,卻喚醒了呆立的眾人。

“公主……”他們團團圍了上來,如從未相識般將我上上下下打量個徹底。

我揉眉笑了笑,伸手將頭頂的鳳盔摘下抱在懷中,錦帶掉落,長發披散飛揚,再一次,我感覺到女兒身時心底的柔軟。

爰姑站在殿門旁,靜默不動。

她的身子不著痕跡地在搖晃,好似站不穩的微顫。

我含笑走上前,拈指夾起一縷長發,皺眉苦惱:“怎麽辦,爰姑,今後又要麻煩你天天給我攏髻了呢。”

豈料我話音剛落,她竟輕聲嗚咽起來,淚水滴落不斷。

我慌忙將懷中鳳盔交給旁人,伸臂抱住她,手指揉撫著她的背,像從前她安慰我般來勸慰她。

“爰姑,夷光回來了啊。哭什麽?”

潸然中,聽到她忍淚吸氣的聲音。爰姑站直了身子,雙手握住我的上臂,因流淚而泛紅的眸子望著我,帶著我已久違的慈愛。

“老奴這是……喜極了。公主勿怪。”她柔聲解釋著,眼角淚光猶閃,這讓她那張看起來並不顯蒼老的美麗容顏愈發顯得嬌柔動人。

世間寵我的人很多,敬我的人更多,然而真心憐我惜我的,唯有爰姑一人。

孩提時,我依在她的懷中長大;長大後,我賴著她的溫暖不舍。生母已逝,十八年來,是她給予我人間最難忘的母愛。

“爰姑。夷光再不會離開你了。”我開口,說得信誓旦旦。

爰姑怔了怔,隨即淚又倏然而落……

我好笑嘆氣,伸指拭去她滿面的濕潤。

沐浴後,我換了曳地長裙斜靠在窗旁軟榻上。

三年不著裙裳,此刻穿上身,那綿綿軟軟的絲帛觸得我渾身不自在。爰姑在身後一遍遍地梳著我的發,小心翼翼下,指尖流連諸般。

“公主,你想梳個什麽發髻?”沉默許久後,她突地開口問我。

卻問得我一愣。

及笄後,我只梳過一次高髻,那便是及笄那日禮成時王後親自為我綰好的朝鳳髻。那之後的三月,我躲在疏月殿裏,終日披散長發,根本不知打扮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