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難見分曉

記不清那日究竟喝了多少酒,記不清何時回的疏月殿、怎樣回的疏月殿,更記不清自己是何時睡去……還睡得那樣沉。只知道翌日昏昏醒來時,睡眼蒙眬間,我依稀看到了天邊的遲暮霞彩。

我強迫著自己睜開眼四顧瞧了瞧,寢殿裏僅有青衣青袍的爰姑一人,她側身站著,正點了火折子準備挑芯亮燈。

“爰姑,幾時了?”我慵懶起身,似是仍未睡足般懶懶哈欠,握拳捶了捶酸痛的肩膀。三年不睡高床軟枕,如今再臥,竟是軟得讓我睡完一覺後全身都在隱隱脹痛。

“酉時剛過。”

爰姑邁著細碎的步子匆匆行至榻旁,一邊為我穿衣,一邊心疼道:“公主想必是幾年都沒睡過一個這樣的好覺了吧?老奴之前還從不曾見公主貪覺貪成這般。”

貪覺?

我揉揉額角,雙眸半斂,有些難為情:“爰姑你來叫醒過我?”

“自然,老奴叫了你十幾回了。每一次公主都只管往榻裏面擠去,並不理老奴。”爰姑攙著我起身,話中帶笑,笑中還夾著幾分似抱怨的嗔責。

我抿了唇,笑著安慰她:“大概是昨日酒喝多了……”

才說一句,我突地想起昨日酒醉之時的宮宴,心中一虛,忙轉身握住爰姑的手,慌張得結舌:“爰姑,昨日我……我怎麽回來的?我……沒在宮宴上鬧什麽笑話吧?”

“你說呢?”爰姑笑看著我,眼神溫和,眸底盡是藏也藏不住的關愛。

我訕訕收回了手,情知她既是如此說,那便是我沒犯什麽過錯,心緒略定。

爰姑輕笑著將我按坐在妝台前,執了紫楠木梳,揚手緩緩地由我鬢角落至發尾。

“昨日無顏公子送你回來時你就已睡熟在他懷中了。公子說你是飲酒飲著飲著便伏案睡下了,並不曾有什麽失儀的舉止。他走時本叮囑了讓我們千萬別打擾你,只是今日早朝後王上命人來疏月殿傳過公主,老奴叫了公主很多次你卻不醒,王上也只能罷了,說是讓公主醒來後自己前去兩儀宮見他。”

她輕言輕語著,神情間極是安嫻。

我也不答話,只怔怔瞧著映在眼前銅鏡裏的、幽貞立於我身後的青衣婦人,瞧著她彎眉淺笑時眼角的絲絲細紋,心中溫暖一陣,酸澀一陣。爰姑爰姑,歲月終究還是殘忍地收回了對這個女子的最後一點兒偏愛,如今,她的臉上竟還是留下了滄桑過後的縷縷痕跡。

她不再年輕,而我也已長大。

長大……

王叔找我的緣由,便是與這長大有關吧?

我想著,自顧自地恍惚一笑。

驀地,我伸手按住爰姑停留在我發上的手指,凝眸望著鏡中她那細長溫柔的雙眼,道:“爰姑,別梳了。”

“公主?”她的眸子晶晶一亮,容顏間流露出幾分錯愕。

我取下她手下的木梳,捏在指間隨意擺弄著,看似無意地問她:“爰姑,你在這宮裏住了多長日子了?”

“二十年。”爰姑答話時身子微微顫了顫,她低了眼眸,長長的睫毛將所有情緒掩飾在我不能見到的暗處。

“二十年……”我喃喃重復著,眸光一轉,笑道,“二十年這麽久,爰姑大概對這宮裏的一切都有了感情,依依難舍吧?若有一日,夷光要帶了爰姑離開齊國,離開這皇宮,你願不願?舍不舍得?”

“公主?”她倉促擡頭,望著我,眼中有著我意料中的不敢置信,有些莫名而來的欣喜,也有著讓人心慟神迷的掙紮矛盾。

我淡笑著,回望鏡中的爰姑。

“公主……”她低喚一聲,呆了片刻後,眼眸再次垂了下去。

我放下了手中的木梳,起身繞了寬長費事的流紋袖,緩緩開了口:“此事還不急,爰姑暫且考慮下……我先去沐浴,洗去了這一身的酒氣後,再來找你梳髻。”

出殿的刹那,我忍不住側眸看了看,卻見爰姑失神落魄地癱坐在木椅中。

我嘆了口氣,轉身撩開了珠簾。

出疏月殿時,夜幕已沉。寂寥高遠的天邊獨掛著一輪殘月,星子異常稀少。秋風本涼,更何況是在夜間。身上穿著的絲羅細紗根本擋不住這直透人心的寒意,我禁不住一個寒噤,冰涼的手指撫摸著同樣冰涼的手臂。

背上忽然一暖,我回頭看了看,卻見爰姑給我披上了一件描金繡鳳的緋色鬥篷。她踟躇地站在我背後,一向貞靜的容顏間處處流露著那些說不清的復雜情緒。

我心中一動,開口笑道:“爰姑,我此刻去兩儀宮見王叔。你要不要隨我同去?”

“好。老奴隨公主去。”她輕聲應著,清麗的面龐隨著那淺淺的低頭而瞬間暗淡下去,燦白月光灑在她鬢角的高髻上,顏色清冷。

我佯裝著一切皆不知,嘻嘻一笑想要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時,手剛伸向前卻又僵硬收回。三年不見,我才發現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爰姑,竟是生生地矮了我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