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國難將危

山間如春,山外寒冬。天空依舊清冽似琉璃,只是北風瑟瑟,溪流凝霜,草樹皆枯。景色如此蕭條,凍得每一束陽光照在人身上時,仿佛冰結的火種,只有光亮,卻沒有溫度。空寂的山澗偶爾飛過幾只飛鷹,展翅搏空時,不留影,唯留銳嘯長鳴。

溪水旁停著兩匹馬,一匹是鬃毛青白相間的驄馬,還有一匹……我舒了眉,忍不住笑著跑去白馬身邊撫摸著它的鬃毛,軟聲呢喃:“乖馬兒,好馬兒,你怎麽來了?”

白馬踢了腿長長嘶鳴一聲,徹黑的眼睛轉動時,帶著喜悅飛揚的神采。

我心中一動,想了想,回眸看東方莫,問道:“晉國公子穆什麽時候來過?”

東方莫仰首看天,順手牽了青驄馬躍了上去,也不答我的話,只蹬腿夾了夾馬肚,先馳出了山間。

他雖不答,我心中卻已有了答案。於是也不待多想,跳上馬背,揮了馬鞭,朝東方莫揚塵而去的方向追去。

由楚中向東,一路過商丘、蘭考、蔡丘,晝夜兼程,七日後,便到了自西去金城必要經過的泗水江畔的鐘城。

沿途而過的地方,城毀家亡,蒼野屍骸遍地,餓殍窮丁滿目,但凡有楚軍駐紮的地方,水澤暗紅,凜凜冷風中,到處彌散著血腥的味道。冬日下的景象素來落寞,如今經過戰火的噬殘,天地間更是罩上了慘絕孤寂的暗灰色,數不清的白幡飄動在城墻上時,能看得人心滴血恨絕。

我雖在戰場上待過三年,但那時多是平原作戰,只有將與將的鬥謀,士與士的爭勇,縱使硝煙彌漫,卻也不曾毀及雙方如此多的城池,禍及眾多無辜蒼生。如今見到這番景象,我看得既驚又痛,心底的悲憫一再受重創時,慢慢地也被磨成一股難以平復的血海深仇。

因戰事,泗水江鎖,來往舟棹皆被已占領了鐘城的楚軍征用做了軍用的船艦。我和東方莫圍著泗水走了一圈,眼見楚軍十步一崗、千步一營,戒備森嚴得沒有絲毫可趁之機,於是兩人只得返回鐘城裏,找了一處已空無一人的破舊宅子暫歇。

天已暗。室內僅燃著一盞油燈,光線微弱,勉強可照亮兩人的面容。

東方莫揮袖拂去椅上的灰塵後,拉著我坐下:“餓不餓?要不要為師去城裏找點兒吃的回來?”

我搖搖頭不說話,擡手取下頭上戴著的黑紗鬥笠,目光凝視著室裏唯一的一處光亮時,眼神有些呆滯。

東方莫嘆了口氣,坐到我身邊,伸手取出行囊裏的水壺,仰頭喝了幾口後,咂咂嘴問道:“如今你打算怎麽辦?泗水既然被鎖了,想必其他去金城的路也都鎖了,還有辦法回去嗎?”

我點頭,漠然:“有。”

“有不就行了!”東方莫扭頭看了看漠然不動的我,突然有些氣急,“我說女娃,你這些日子既不吃東西,說話也越來越少,性子更是越來越沉悶……不難受嗎?再這麽憋下去遲早會把自己給憋壞了不可。”言罷,他伸了胳膊搖了搖我僵直的身子,試圖惹出我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的惱意來:“若是心中難受,可哭出來,喊出來。為師不會笑話你的。”

可我只是蹙了蹙眉,淡然低頭時,抿了唇依然不語。吃飯?說笑?哪能如此輕松?戰爭的失敗,生命的無辜,城池的淪陷,一點兒一點兒壓在我的心上,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壓得我心痛如割,生死無謂。王叔是為了我才向楚國動兵的,無蘇的戰死,無顏的失蹤,還有齊國如今的危虞……都是因為我!

我扯了唇角冷笑,心中默念:夷光啊夷光,如今你也算是個禍水了!齊國若因你而亡,說是千古罪人都不為過……

我黯然傷神,閉上眼睛,想嘆氣嘆不出,想流淚眼睛卻偏偏幹澀得厲害,還有我的心,再痛下去,怕就快麻木得不能再知世間何為痛了。

室間靜寂。許久無聲後,東方莫忽地伸指搭上我的手脈,片刻後,他毫無征兆地往我嘴裏塞了顆藥丸,微涼的手指擡起了我的下頜,迫我把藥咽了下去。

喉間猛然漾起一股清甜,清甜中又微微發苦。我睜眼看他,想問時,卻又轉了眸移開了視線。

“你要是再這麽消沉下去,趕回金城也沒什麽意思。”他懶散地靠在了身後的墻上,話語悠悠的,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我瞥眸看他,冷道:“我只是在想離開鐘城之前一定要燒了那些戰船而已。”

東方莫聞言眸間發光,馬上起身站到我面前,笑道:“為師就知道自己的徒兒不是庸碌之輩。說吧,怎麽個放火法?”他低眸盯著我,躍躍欲試的神色間興致昂然。

我挑了眉看他,撇唇:“放火就是放火,能有什麽特別的?帶上火折子,帶上腦子,借點風勢,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