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爾既未死

已是深夜,暗色淒迷。

長慶殿裏滿殿燈火,熠然跳躍的燭光穿透淡紫的綾紗燈罩,映得整座宮殿明燦若晝。偶有陣陣冬風拂過窗外幽簞,綽約竹影斜映窗欞之上,搖擺瑟瑟時,簌然有聲。

寢殿裏燃著好幾鼎暖爐,分明暖和的溫度我卻一點兒也感受不到。手指緊握垂在了身側,我凝眸瞧著病懨懨臥在白玉榻上的人,心底說不清是因為心痛還是因為害怕而似墜入了冰窖般的戰栗寒透。

慢慢地,我挪了腳步試圖靠近。

發涼的指尖小心地碰觸上那蒼白泛青的面龐,一點兒一點兒,撫過他微擰的劍眉,凹陷下去的鳳眸,消瘦的雙頰,緊閉得毫無血色的雙唇……眼前的五官看似完美依舊,頹喪虛弱中,卻早失去了往日那優雅不凡的容顏上顧盼飛揚時風流得意的神采。

尤其是……

我咬住了唇,手指微顫地移向他那已隱隱露出了花白之色的鬢角。

離別時,猶記得自指尖觸摸烙印上心頭的,是鴉色的鬢、飛揚的眉、漂亮的鳳眸。如今再見……一切,惘然如墮夢中。

可惜沒有夢的純美和甜蜜,有的,只是夢中的無助和倉皇。

“公子為何會成如此模樣?”縱是心神紊亂,隔著厚重的帷帳問話時,我依然努力讓自己的語調顯得平淡冷靜。

帳外安寂,半天後藥兒的聲音才怯怯響起,解釋:“公主那日走後,公子就再沒醒來過。”

“再沒醒過?”我鎖了眉,呢喃,既不解又懷疑。那沉睡散不過只有一時的功效,睡過幾個時辰後,必定會自然醒來,怎會讓無顏一覺睡到現在卻未醒?

我盯著無顏的面龐仔細看了會兒,心念陡然一動,正待擡手解開他的衣襟時,帷帳突地被人掀開。

我回頭,微微蹙了眉:“怎麽?”

小丫頭人站在帳外,腦袋卻自拉開的帷帳間探了進來。眼見我瞅著她,她不由得抿了抿嘴,眉間憂愁時,大而明亮的眼睛裏更是湧上了說不盡的擔心和自責。“奴婢沒有照顧好公子,愧對公主的囑咐。這是公主留下的信帛,公子還未看。奴婢給帶回來了。”她半垂了眸小聲道。語畢,纖細的手臂伸入帳中,掌心上平攤著一卷未開封的銀緞信帛。

我起身接過,看也未看隨手便納入了袖中。

“那日我離開後,你有沒有寸步不離地守著公子?”

藥兒怔了怔,隨即歪了腦袋認真回憶起來。良久後她眸間一亮,拊掌道:“是了!那日下雪,公主走後公子又未醒,奴婢一人趴在窗欞上看了會兒雪花後,不知怎地就昏昏睡去了,直到傍晚才醒。”

這便是問題所在。

我嘆氣,問她:“那你是怎麽和豪姬遇到的?”

藥兒眨眼:“是她找來的,她說那間竹居當初本是公子命她找人建的。她聽聞齊國危難的消息後便從晉國趕回來,途經山谷的時候想來竹居取點兒東西,這才遇到的。”

我揉眉想了想,心中猶自疑惑:“公子既然病重,你們為何到此時才想到回金城來?”

藥兒低頭,手指不安地纏上腰邊孆珞:“豪姬姑姑說齊國大亂,金城還不如山谷間安全,而且公子雖然昏睡沉沉卻也沒什麽其他不妥。她還說她認識一個神醫,必能有治愈公子的法子,只是……只是她出去找了十幾日卻沒有任何音訊。後來,也就是五日前,公子不能再吞入任何藥汁,奴婢著急,便私自帶了公子下山回城。路上豪姬姑姑找到我,說是未能找到那神醫,於是便只能帶著我們到了菘山啦。”

神醫?莫非是指東方莫?只是豪姬又怎會和師父相熟?她又怎知菘山秘道所在的?……

我沉吟片刻,腦中飛快地思索時,心中卻又慌又亂。揮手讓藥兒先出了寢殿後,我走至墻側,伸手推開了窗扇。

夜風冰涼,掠過臉頰時,帶著絲絲凍入骨髓的寒。

我怔怔站在窗前,一時不敢回頭去看那個躺在榻上的人,只擡眸望著靜籟的夜空,深深呼吸,拼命想要讓自己定下心神。

然而不行。

思緒驟然飄至半年前,似乎也是如眼前這般的情景:中軍行轅的帥帳中,他垂死橫臥靜思榻,我卻只能手腳無措地守在榻側,緊張而又揪心地瞧著東方莫自他胸前拔出那些本該射入我身上的長箭。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的他雖虛弱卻依然醒著,甚至在東方莫一次次拔出箭鏃、暗血橫流時,他還偏偏能笑得無謂恣意。偶一揚眉勾唇,談笑不羈間更是試圖抹去那時我心頭的難受和愧疚。

那時他說:“丫頭放心。你既未死,二哥斷不會甘心送命在你之前。”

那時雖有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卻仍不忘瞪眼罵他:“胡說八道。不準再提‘死’字!你若真死了,變做鬼我也拉著你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