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公子歸來

夜已沉,宿雲微微。薄紗一般的輕霧浮動縹緲時,偶見謐藍天幕上依稀露出的璨然星輝。傍晚侯須陀的軍隊於敵軍之後故布疑陣後,楚、梁大軍就地安營紮寨,再無進一步圍攏金城的行動。金城內外,此夜看上去安靜得一如平常。

晚膳後,晉穆陪我去城墻巡視守夜禁軍的防備。沉沉夜色中,遠方篝火燒騰繚繞,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營帳層疊湧起,數不清的高聳哨台佇立前方,氣象森嚴可見。甚至在傾耳細聽下,還隱約可聞敵軍連夜布兵操陣的號角聲自遠方此起彼伏地嗚咽傳來。

我微微蹙眉,冷笑:“他們倒是志在必得的架勢。所謂嗜者近食,急不可待,怕就是如此了。”

晉穆回眸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語。

我凝眸再觀望了一會兒後,正要下樓離開時,有禁軍將軍領著王叔的近身內侍秦不思匆匆而來。

“公子。”秦不思屈膝欲行禮。

我揮手:“免。可是父王那兒有什麽事?”

秦不思揖手,甩袖時拈了蘭花指:“王上剛醒,要見公子您。”

“父王醒了?”我驚喜,回頭給晉穆遞了個眼色後,疾步隨著秦不思下了城樓。

兩儀宮側殿。窗扇大開,夜風陣陣飄入,寒凝了一室濃重的藥香,吹亂了一室璨然的燈火。

入殿前,我脫去了披在身上的鬥篷,入殿後卻乍逢這般刺骨的寒氣,我不由得深深皺眉,側眸看向秦不思時,面色不豫。

秦不思惶恐垂眸:“王上囑咐的。說藥味難聞,命小人開了所有的窗扇透透氣。”

我聞言好笑:“藥味難聞,多燃些龍涎香祛味便行了。去關了窗子吧。”

秦不思遲疑,偷眼瞟了瞟我。

“還不去?等什麽!”我略斂了笑容,不悅。

秦不思彎腰,這才轉身去做了。

我拿玉鉤挑起了罩在龍榻前層層垂落的明黃煙羅,掀起最後一簾金色帷帳時,王叔疲軟蒼白、虛弱不堪的面龐清晰落入我的眼簾。

“王……父王。”我輕聲喚他,跪在了榻側。

王叔微微睜眼打量我,素日溫華炯然的眸子在此刻淡無光彩,漆黑沉沉中,唯余見不到底的深邃。

我擰眉,擡手倒了一杯茶融入延命散,喂入王叔的口中。

“父王,你覺得怎麽樣?”

王叔扯了唇角輕輕一笑,眸間好不容易現出一絲光亮時,他移手握住我的手腕,緩緩道:“叫……其他人都下去。”

“是。”

我扭過頭,吩咐守在側殿的眾內侍宮女:“都下去吧。沒有召喚不準進來!”

眾人低頭,忙躬身退步而出,片刻後,殿內僅剩下我和王叔二人。

一開始的許久,滿殿安寂。王叔抿著唇,只凝眸瞧著我,卻不說話。此時的他,目色迷離,面色暗沉,再無往日坐在金鑾上的王者威儀,也不見平日待我時慈愛寵惜的模樣。這樣的他,似乎內心在慎重思慮著一個難題,一個非得用盡他所有的心神和思緒去面對的問題,一個,必定和我有關的問題。

於是我也不做聲,只怔怔看著他,用手握住他冰涼的指尖,耐心等著他開口。

終於,王叔松了口氣長嘆一聲,欲笑時,眉眼卻落寞非常。

“東方去夏國了?”他問出的第一句話,顯是聽得我既莫名又疑惑。

我點頭,好奇:“王叔剛醒,如何知道的?”

王叔輕笑,自嘲:“他那性子……我既病成如此,除非有天大的要事,否則他斷不會不守在這裏。如今金城被困,要突圍唯有請外援。楚、梁出兵欲分齊國,一向獨大的晉國不會袖手旁觀太久,至於夏國嘛……若要求得惠公的兵符,唯有東方出面。”

他的話聽得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心中佩服王叔明察秋毫的同時,卻也不解:“為何夏國唯有師父去才可?”

王叔展眉,眸底倏然劃過一道光芒:“你不是一直在暗中調查宣公之死嗎?難不成就沒看出什麽蛛絲馬跡來?”

我咋舌:“王叔如何知道的?”

“楚桓既要你死,斷不會只為了一時火起玩起殺人遊戲所致,自是因為你做了什麽事妨礙到他的謀劃,觸了他的忌諱了。先前我還不知楚王是什麽樣的人,只當他是個好兵喜戰的梟雄,不過……”王叔嘆氣,眸間又一點兒一點兒暗了下去,語氣慢慢蒼涼清冷,“楚丘之議的最後一日,我終於見著了他的真面。呵……他原是桓啊……”

“王叔和他……”想起爰姑曾是王叔為公子時他府上的舞婢,我腦間念光一閃,不由得開了口,小心試探道。

王叔擰眉,澀然:“是曾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我驚訝,失聲道:“他不是試圖殺了祖父的刺客嗎?”

王叔搖搖頭,斜眸看我,苦笑:“他是救下你祖父的刺客,不是來殺你祖父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