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得而復失

黃昏。

天陰陰的,待沉沉墨雲遮住了白日最後一絲光亮後,細雨便淅淅瀝瀝地揚灑起來,一陣一陣,漸漸轉大。菘山清璃塔建在半山腰,塔沿四周綴滿了無數的精巧銅鈴鐺,風雨中萬物飄搖靜籟,唯有那些鈴鐺叮叮脆響,悠悠蕩蕩地,隨著遠處風燈裏慢慢亮起的燭火起伏不斷。

塔下,枯竭的楓樹林湮沒在蒙蒙雨霧中,幹瘦的枝椏七零八散,帶著仿佛瑟瑟不禁風吹的顫微,景象蕭條冷寂得讓人感覺昔日那楓火燦爛的日子已遠在隔世之遙。

我嘆口氣,伸手拍了拍欄杆,擡頭望向天空。

雨大得很,一只灰雁流影一般自我眼前掠過,墜落,棲在了塔檐下。停好後,它低低啾鳴了一聲,不慌不忙地甩甩翅膀灑去身上的雨珠,褐色的眸子轉了轉,看見站在它身後的我時,這才脖頸一縮,緊張地抖起了羽毛。

可憐又可愛的小東西。

我忍不住輕輕一笑。

身後的木梯噠噠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我轉身,只瞧秦不思亟亟上來,花白的鬢角猶滴著雨水,長袍下擺的顏色明顯因沾水濕透而重重深下去一層。

“公主,湑君公子酉時被押回金城了。”

“關在哪兒?”

“城郊,先王為公子時的府邸。”

怎的押去那裏了?我蹙眉,思量一下:“哪位將軍負責看守?”

“白將軍。”

我揉揉額角,負手踱了幾步,又站定,沉吟許久後,問他:“秦總管可將我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秦不思點頭:“公主放心。”

我聞言拂衣袖,撩起袍袂,快步下塔。

回首的瞬間,但見檐外那只灰雁趴在窗欞上往裏瞧了一眼後,便輕快地躍進了塔內。

鮮有人跡的庭院,靜得匪夷所思。一廊寶彩燈籠冷清地照著淒迷夜雨,滿園聽到的除了我和秦不思的腳步聲外,唯有雨水打落在絹傘上的簌簌聲響。

鬥篷衣飄長,不經意間拖在地上卷起了凋謝落紅,泥水汙濘了光潔的銀色,我皺了下眉,不耐煩地擡手便扯下鬥篷扔到身後秦不思手中。秦不思本舉著傘,又抱著一酒壺,接過鬥篷後,雙手差點兒忙不過來。

待他邊走邊整理時,我已走近了那件閣樓——園子裏除了那些燈籠外唯一光亮的地方。

閣樓外密密麻麻站著約莫百名的侍衛,鎧甲瀝水,鋒芒冷重,諸人一字排開,如大石般動也不動地立在雨中。我欲入閣時,腳步剛移,那些大石便瞬間都有動靜了,耳邊銳利聲倏然,低眸,刹那竟有雙劍互交攔在了我身前。

秦不思厲喝:“放肆!”

侍衛聞聲不動分毫,目不斜視,面色冷冷,仿佛根本就不識得我是誰。

而實際上,這些玄甲侍衛我也從未見過。

“公主?”一聲略帶驚訝的低呼自閣間飄出,我聞聲望去,只見白朗已急忙走了出來,臉色一沉,朝兩旁侍衛低喝,“大膽!敢對公主無禮?”

侍衛這時方神色一驚,收劍,單膝彎曲欲下跪時,我揮了衣袖:“免。”

上若怪下敬忠守責,那就昏庸過頭了。我雖不至於明智聰睿,但大概也不至於攤上那個詞。

白朗迎著我進入閣中,待我坐定,他遞來一杯熱茶,似是不解地問:“公主緣何深夜來此?”

我飲茶不答。晚春寒氣料峭,尤是夜雨,行路半日,早凍得我手指冰涼。拿著茶杯暖了半日的手後,我這才伸指輕敲著杯子的邊緣,慢慢道:“白將軍不是領著軍隊在南國作戰,為何你今日又在此地?”

“龍將軍去前線換下了我,侯爺命我押送湑君回來,說另有事要末將去辦。”

“何事?”

“末將剛到金城,尚未見侯爺,心下不知,也不敢亂猜。”

我斟酌一會兒,擱下手中的茶杯,擡眼望住他,言辭直接:“我要見見湑君,白將軍讓不讓?”

俊面上神色微微一凜,白朗看了看我,又垂眸,思了許久。正沉默得氣流異常時,他忽地撇開身子坐去一旁,執了案上卷至一半的竹簡,淡淡道:“白朗一夜守護重犯,誰人未見。”

我起身,頷首,低聲道:“多謝將軍通融。”

白朗靜靜看書,置若罔聞。

我轉眸示意著秦不思,秦不思遞來酒壺,擔心:“公主不要老奴跟著有個照應?”

“總管怕什麽,他不會吃了我。”

言罷,我擡步上閣樓。

閣樓本是王叔為公子時的書房,行至門外便能聞到裏面那充溢得已漫出來的竹簡清氣。我站在門口徘徊一會兒,手指觸上門扉時,卻還是沒有推開的力氣。

門突地嘎然一聲大開,我嚇了一跳,怔怔看著那個陡然間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公子,一時沒準備好,呆住。

“進來。”

疲憊而又清瘦的面龐上露出幾絲笑意,他微擡起手臂,想來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