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邯鄲冰釋

次日清晨,雨歇。

昨夜遲風說我昏睡了七日,想晉穆這七日定然陪著我諸事耽擱。竹舍裏不大的桌案上堆積的奏折密報滿如小山,晉穆皺皺眉,淡聲說無法,只得挑燈熬夜閱完。

我原打算研墨奉茶陪在他身邊,卻不料只堅持了片刻便忍不住趴在案上又睡去。當我醒時,人已躺在竹塌上。彼時窗外天色已亮,房裏燈火仍搖曳起伏著,睡前桌案上那些封存完好的帛書幾乎全散了開來,那金衣身影卻依然穩坐案前,手臂微晃,似筆下正書寫不停。

我輕輕下榻,洗漱好後去把窗子打開,吹滅了屋裏燈火。

山間空氣本就幽涼舒爽,雨後晨曦更是清新美麗,殷紅朦朧的光暈襯著郁郁青青的高山,一彎凝彩,好看得宛若有朱橋橫空。藥居外翠竹簞影,嫩綠的葉子上尚未散去的雨珠閃耀朝霞下,點點晶瑩璀璨。暮夏時節,偶爾兩聲蟬鳴叫自遠處飄來,夾入嘩嘩的瀑布聲中別見一分淡緲悠然。

我站在窗前閉眼深深呼吸幾下,自覺靈台清醒後正待轉身時,睜眸,入目卻是那不知何時已然靠近身旁的金色衣袍。我擡頭去瞧他,只見那張俊美的面龐上臉色疲憊非常,分明是勞累太久的緣故。

“累了吧?要不要先睡一會?”我柔聲問。

他搖搖頭,垂眸望著我,目光悠遠深邃,靜默不語。

“哦,”我隨口應著,對望一會,忽地心中一陣直跳,腦中只覺他那雙明粲眸子好似能洞察一切般直直看入我心中,我費力地移開眼睛,轉身便欲走,嘴裏含糊道,“那麽,我去給你拿塊濕絲帕來擦擦臉,好不好?”

“不好。”他拉住我,否決果斷,聽得我一愣。

“等你師父一回來,我就要帶你走,”他輕輕說著,笑意清淺卻又不掩心中得意,嗓音因長久勞累而帶著微微的啞,雙臂繞過來,緊緊攬住了我的腰,我微驚擡頭,他的下顎就順勢貼上我的額角來,呢喃聲親密纏綿,“夷光,這次帶你走了,我就不會再給你機會逃開了。你記著,是任誰人來要、誰人來搶,這輩子,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再也不會。”

我全身一僵,聽了這話本能地便想要掙紮逃離,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剛要用力扳開時,腦中念光一閃,手下動作頓住。咬咬牙,我顫微著手指小心地抱住他。絲綾輕滑,指下金衣觸摸柔軟。我閉上眼睛,鼻尖縈繞的冷香幾分陌生幾分熟悉,不斷撩撥著我心底那根不安局促的絲弦。

他冷冷一哼,倏然卻又笑了,笑聲快樂而又滿足,聽得我心中無故慌亂。

“若我記得沒錯,自幼時那次救你後,這還是你第一次主動抱住我。”言詞些許惆悵,語氣有點迷恍。

我揚了臉,望著他的眼睛,念及過往舊事、眼前新事心中既難忘感激但又愧疚難受:“晉穆……”

“叫我穆,”他出聲打斷我,吻了吻我的臉頰,柔聲叮嚀,“別的話不用說,從此你是我的夫人,愛恨情仇皆是一體,我不想再從你口中聽到任何一句有關道歉或感恩的話。一輩子都不想。”

“穆,”我抿唇,難得地言聽計從,手指溫柔地輕輕撫過他鬢角微亂的發絲,小聲試探,“那……你可不可以再答應我一件事?”

他勾勾唇角,目色微涼,仰頭輕嘆一聲後,方垂眸看著我,神色不見喜怒:“你說。”

我望住他的眼睛,懇求地:“你我婚事推後一年,可以嗎?”

攬在腰間的手臂狠狠收縮,他俯臉靠近我的面龐,眸光冷冽冰寒,臉色隱隱蒼白:“上一次你說推遲半年,結果半年後叫我拱手讓人,還那般殘忍地讓我看你隨他人長揚而去。若他疼惜你,那我相讓無怨無悔。可你如今下場卻是如此……”音頓,他深深嘆了口氣,眸光一軟似露柔色,“這次,你又說要等一年。我縱使再自信卻也害怕……夷光,你究竟懂不懂?”

我看著他,怔了片刻方緩緩點頭,不知覺間眼中有淚霧蒙了上來。我垂首,黯然:“既如此,你便當我沒說過。”

他卻又嘆氣,按著我的頭靠入他的胸膛,沉吟許久,忽道:“好,只要不是取消婚約,我可以答應。”

我驚喜擡頭,眼睛眨了眨,淚水滾落下來:“晉穆……穆,你……”

“我只是不想你再傷心,也不想過分強求你,”清涼的指腹蹭到我面頰上拭去了所有濕潤,眼前,是他無奈而又愛憐到極致的眼神,耳邊,是他柔軟微啞的聲音,“我既承諾一年讓你見真心,自是等你心甘情願嫁娶方才美滿。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心中一動,我凝眸看他,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那條件為何。

“這一年,我不會私自見他,我也不會離開你。”我慢慢道,一字一句,清晰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