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鳳翔之諾

東方莫回來的時候晉穆正在給我喂藥。

藥很苦。

吞下又一口苦澀粘稠的藥汁,我不由得搖著頭輕輕皺眉。

“苦?”晉穆剛問了句,隨後耳邊便聽得藥碗落桌的清脆聲響,“來,先吃這個。”

我發愣時,唇邊已多出塊帶著清甜果香的軟糕。我一碰退縮,手指伸出小心地摸到那個滾燙的藥碗,沒待吹涼我便仰頭將裏面的藥汁一飲而盡。

對面人的不再出聲,溫暖的指腹貼至我的嘴角來,輕柔地擦著那邊遺留的汁水。

我沒逃避,只低低一笑,問他:“穆侯,你可知夷光剛才喝的是什麽藥?”

“穆侯?非要這般見外?”按在唇上的指尖微微一僵,晉穆慢慢收了手指,淡淡道,“叫我穆,很勉強?”

“穆?”我挑了一下眉毛,笑聲古怪得連我也覺得刺耳非常、刺心滴血,“不。穆侯……夷光剛才喝得可是安胎藥。”言罷,我垂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用幸福而又傷人的語氣再一次說給他聽,緩緩地,溫柔地,堅定地:“穆侯,夷光喝的是安……”

“砰”一聲瓷碗碎裂響打斷了我的話語,我咬了唇,靜靜等著對面的人怒火爆發,然後拂袖離去,再不要回頭,再也不要牽掛著我這個對他而言其實甚不知所謂、無情冷血的壞女子。

眼前依然一絲光亮也沒有,黑暗中,縱使我看不見也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散發的駭人怒氣和滾滾煞氣。他一定是站著的,因為我坐著會覺得有股高山欲傾的巨大壓迫感。他一定是瞪眼瞧著我滿目失望和鄙夷的,因為我感受到了周圍氣流倏然冰涼的寒和冷。那一絲決絕的味道,我是瞎子,我也知道。

“該死的混帳!”他低低怒吼了一句,說出的字眼是我永遠不能自那張溫和俊朗的容貌下想象得出的粗鄙惡毒。轉瞬他卻又伸手揉了一下我的發,聲音輕得似緲風,不帶一丁點可讓人察覺的情感:“別多想,好好休息。”

我愣了愣,而後驀然有冷風拂面,那人離去的腳步聲沉重匆忙,門扇被重重一聲打開,又被重重一聲關上。

我木然坐在那,良久,方呢喃著搖搖頭:“恨我吧?討厭我吧?……可是,千萬不要再為我傷心難過了……好不值得啊。”

話音剛落,我正要起身摸去竹榻時,耳邊忽聞東方莫的嗓音響起,嘆息著:“女娃,你可真狠得下心!拋棄你另娶他人的人你顧得周全,真心關心你陪在你身邊的人你非得要傷他至深方才肯罷休。等穆小子哪日被你氣得當真不管你、不記著你了,你哭著後悔的日子便也到了。”

我直直站立著,默了半日方輕輕一笑,無謂地:“哭便哭吧,最近哭得還少?夷光如今唯關心一件事,師父何時能幫我復明視物?”

東方莫長長嘆了幾聲,耳邊聞得衣衫颯颯聲動,似是他自窗戶翻入室內的動靜。

果不然,我轉身時,一雙帶著清涼微苦藥味的手靠近我臉前解開了那蒙在眼上的薄紗。東方莫在我耳畔輕聲囑咐:“伯繚此人你以後少去招惹,即便有機會見面也莫要再用同情可憐的目光看他。他生平最忌諱別人覺得他可憐,凡這般看他待他者必死無疑。如今看在我和你小舅舅的面上,他連連饒你兩命已是大幸。此人性格孤僻偏激,加之生性喜怒多變,非正道之人,君臣之道可交,朋友之道便免了吧。”

我撇唇,冷冷道:“我才不要與他交友。”

“我是說晉穆和無顏。無顏那小子也罷,以後叫他吃吃苦頭也好。穆小子那裏你要多多提醒他,免得以後怎麽被別人擺了一道卻不自知。”

我一怔:“師父以為他還會回來?”

眼皮上突地有涼涼的液體敷上,東方莫的手指在那裏輕輕地揉撫著,他道:“適才天上飛過黑鷹騎的訊號穆小子才出去的。他會回來的,你放心。”

我聞言蹙眉,心道師父你怕是自信過了。想想,還是將話題移開:“伯繚即是那般的人,你還讓他做夏國權重的紫衣侯?”

“惠封的,非我。伯繚謀事多慮,謀權多智,是個百年難得的奪鼎股肱。可惜此人心機頗重,以我多年觀察,他的所求遠不止人臣這般簡單。惠與他謀事,也是與虎謀皮,危機重重。”

我哂笑一聲,道:“惠公必沒那樣簡單,與這般人處君臣,他早該備了制肘、留了後路。”

東方莫低聲一笑,不語。半日,他收了揉在我眼皮上的手指,拿銀針戳向我的太陽穴,嘴裏又道:“你的眼睛因哭得太多太久傷得不淺,我本正苦惱著如何治你,誰料伯繚來了這麽一招,竟是幫了我讓你的眼睛休息了幾日幾夜。如今復明已是時候……女娃慢慢睜眼,莫急。”

我伸手遮在眼前,露出細微的指縫。而後方緩緩掀了眼簾,透過指縫望向外面。入目光線昏暗,竟是薄暮時分,房裏擺設簡單,一榻一桌一矮櫥外加幾張竹椅,桌上盞燈亮著,燭火輕輕搖曳,光影斜射地上,婆娑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