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談談

塗好了藥,瑤英低頭放下袖子,余光中感覺到曇摩羅伽一直凝望著她。

燭火搖曳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涼如冰雪,清清淡淡,像沙漠夜晚的星空,太過深邃浩瀚,亙古滄桑,也就無所謂悲喜。

生老病死貪嗔癡,他早已看得通透,無欲無求。

所以,在他面前,瑤英幾乎沒什麽避忌,更無需心生防備或是玩弄心計,喜怒哀樂,盡皆自然。

她擡頭看他。

他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動作自然而然,看去好像沒有一絲故意躲避之意。

瑤英垂眸,按下心思,起身取來案上的絲錦藥包,“法師,腿上是不是該換藥了?”

曇摩羅伽搖搖頭:“不必麻煩公主,我叫人進來。”

瑤英輕聲說:“我來吧,我以前照顧過法師,知道該怎麽做。”

她洗了手,掀開他腿上的薄毯,卷起薄紗褲腿,解開綁著的藥包,先拿熱帕子在綁出的勒痕上輕柔地按了幾下,以免血行不暢造成瘀血,然後再系上新的藥包。

整個過程中,她低著頭,動作小心翼翼。幾縷發絲從她鬢邊滑落,時不時拂過她的鼻尖和唇角,有些癢,她隔一會兒就用手背撥開那幾縷調皮的發絲。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忽然很想替她把那幾縷發絲撩開,手指動了動,碰到佛珠,指尖一陣涼意。

他紋絲不動。

瑤英替他換了藥,蓋好薄毯,端詳他幾眼,“法師要躺下麽?”

曇摩羅伽握著佛珠,搖頭:“不了……”

瑤英唔一聲,忽然俯身朝他壓了下來。

不過是一瞬間的動作,在曇摩羅迦眼裏,卻格外緩慢而悠長,她慢慢靠近他,嬌美臉龐近在咫尺,似墨筆勾勒的卷翹眼睫微顫,絲絲縷縷若有似無的幽香彌散。

她一手支在他身側,一手伸長往裏夠,抽出角落裏的軟枕,拍了拍,塞在他身邊,讓他靠坐著。

“法師,這樣舒服些了麽?”

瑤英忙活完,站起身,擡手拂起鬢邊發絲,問。

曇摩羅伽碧眸微垂,點點頭。

“麻煩公主了,夜已深了,我並無大礙,公主早些安置。”

瑤英一笑,轉身離開。

腳步聲走遠了。

一室冷清。

曇摩羅伽看著自己僵硬的雙腿,手指轉動佛珠。

一道暗影籠了過來。

他擡眸看過去,本該離開的瑤英不知道什麽時候踱了回來,手裏抱了張小胡凳,往榻邊一放,坐了下去,雙手托腮,望著他。

“法師現在覺得困倦嗎?”

他神色如常,搖頭。

瑤英道:“正好,我也不困。法師深居王寺,以後我想見法師一面只怕難了,今天從大殿出來,我本來想求見法師,又怕打擾到法師,只能寫了封信……”

她話鋒陡然一轉,“阿史那將軍剛才告訴我,法師近來抑郁難紓,不知法師因何事心情不快?若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法師只管明言,不必和我客氣。”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小事罷了,公主不必在意。”

瑤英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是不是因為近來王庭軍隊和北戎百姓沖突的事?”

曇摩羅伽很清楚王庭內憂外患,必須先以雷霆手段震懾世家,削弱北戎,再逐步解決內部積弊,為下一代君王掃清障礙,而不是直接吞並北戎,那樣的話只會把王庭拖入泥潭,但是北戎如今四分五裂,王庭上到世家豪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沉浸在大敗瓦罕可汗的狂熱之中,認為北戎的領地已經成為王庭的盤中餐,不容他人染指。

他們叫囂著直接派兵接管北戎的所有部落,讓北戎人為奴。這段時日,王庭軍隊在追擊北戎殘部時屢次和當地部落爆發沖突。

在王庭人看來,他們只是用當初北戎的手段來對付北戎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經地義。

殊不知這樣只會導致北戎人更加激烈地反抗,而且原來有很多依附北戎的部落沒有參戰,正在觀望戰況,準備投降,現在王庭軍隊報復北戎人,曾經攻打過王庭的他們大為憂慮,唯恐王庭世家和北戎貴族一樣奴役他們,幹脆幫北戎殘部抵抗王庭軍隊。

曇摩羅伽對北戎諸部的寬和,被他的臣民當成是婦人之仁,他們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赦免北戎人。

瑤英緩緩地念出曾背誦過的文章:“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權出於戰,不出於中人。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法師沒有做錯。”

書上說得簡單,但是治國何其復雜,每一道政令,每一個舉措,都將影響到千千萬萬百姓的命運。

曇摩羅伽在平衡各方利益、權衡利弊得失後做出的決定,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的目的是制止戰爭,然而人的欲望是無窮的,現在王庭豪族蠢蠢欲動,民意沸騰,他在短短幾天內連續頒布幾道政令,仍然不能遏制王庭世家豪族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