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酸

禦園,中秋夜宴。

盡管不開心,但我依舊去了。我已二十歲了,不適合再耍小孩子脾氣了。

這是出嫁前,喬正堂就告訴我的:“二十歲便是大人了,我兒應當有腦子、有覺悟了。在宮裏不比在喬家,犯了錯給祖宗磕個頭就能摺過去,家裏父母兄嫂都不會往深處追究你,宮城有宮城的規矩,落下把柄會讓人指摘一輩子。”

我在家時很少讓喬正堂如意,現今有了這樣的覺悟,他若是知道,應當會欣慰得不得了吧。

中秋之夜,玉盤圓滿,月華如洗。

通往禦園的路,回廊通幽,亭台掩映,夜色一如既往的靜謐。

丫頭們提著宮燈走在前頭,我跟著她們行走在這片曲折之中,好幾次生出一些雜蕪又陰詭的念頭,比如若是有人躲在皺漏瘦透的太湖石後、或者葳蕤茂盛的樹冠上對我放暗箭,我是不是會躲避不及直接死掉;比如若是真的死了,黃泉路是不是也和這條道一樣長,路上是不是也有山水石木,綺交縈繞,路外是不是也有亭台樓榭,迂回迤邐。

直到海棠樹出現在眼前,漢白玉上雕刻的“禦園”二字顯現於月下,我才回過神來,摸了摸有些發涼的後頸,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趕出腦海。

嗐,怎麽會想如此晦氣的事呢?

我可是皇後,這一屆後宮的老大,走的肯定不是黃泉鬼路,而是鳳運凰途,我定會比那些鶯鶯燕燕活得長久。

禦園還是當年那副模樣,年少時我和姜初照曾來這裏掏過鳥蛋,下樹的時候,還把裙子劃破了。往事思之業已迢迢,許因為體會過極致的無憂與盡情的愉悅,所以如今憶起仍顯昭昭。

遇到姜域是我沒想到的。

他站在園子裏最大的那棵海棠樹下,手裏還有剛摘下來的海棠果。

我本打算跟著丫頭們直接走掉,可透過夜華,看到他把青色的、明顯還未成熟的果子往嘴裏送的時候,還是難免震驚。於是便停下了腳步,隔著三丈遠的距離,等待著他被果子酸到澀到、整個吐出來的模樣。

可我沒有等到想象中的結果。姜域好似一點兒也沒覺得那果子難吃,反而慢條斯理地、溫溫柔柔地把它嚼完了。

要知道,我跟姜初照年少時摘了海棠果,第一個就是拿去戲弄我家的灰毛小狗。小灰牙尖嘴利成那副模樣,咬到果子的刹那都會齜牙咧嘴流一地的涎水,然後原地打轉,甚至以頭搶地。

姜域居然慢慢悠悠、體體面面地嚼完了,整個過程中沒露出半分醜態——這讓我既驚駭又佩服。

他沒有看到我。目光一直低垂著,似在注視手中的果子,又好似什麽也沒看,只是在這個人少的地方,安靜地思索什麽事情而已。

我轉過頭,繼續往禦園深處走去,本想忽略這件怪事和這個怪人,可越往前走越好奇得不行,覺得不問出心中的困惑,今兒就吃不好飯睡不著覺,於是走出十丈遠,撇下丫頭們又踅回那棵海棠樹旁。沉吟幾次,最後皺眉問他:“不酸嗎?”

姜域這才回過神來,從樹下緩緩轉身看著我的時候,目光像此時此刻的月水一樣,朦朧,縹緲,無所象形,又不可捉摸。

我避開他的眸子,低頭去看他掌心中青翠色的果子。單是瞧這麽一眼,我都覺得齒齦泛酸,舌下生津,遑論咬一口、嚼一下了。

這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似有若無地笑了笑,聲音落在月影與果樹之下,顯出微弱又虛晃的悅色,不認真聽幾乎都聽不出來他此刻的開心:“我覺得不酸,你想嘗一嘗嗎?”

說著便把手心裏的海棠果遞到我面前。

我想了半晌,卻沒有接。

滿樹都是果子,我為何要吃他摘下來的呢?於是走入樹下,踮起腳,伸出手臂自己薅下來了一串。

掏出絹帕把果子擦了擦,送進嘴之前還猶豫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我在懷疑,於是又捏起一顆放進口中,如方才一樣,嚼得溫文爾雅,甚至舒然愜意,最後還不忘幫我堅定信心:“我確實覺得還不錯。”

我這才咬了一口。

……

這一口讓我臉色大變,臉頰都快躥到眉毛上。

他騙了我!

這海棠果不止酸澀,而且是酸得令人發指,澀得頭皮發麻!

我氣不打一處來,把手中剩下的果子都砸到海棠樹幹上,甩開衣袖大步離去。

姜域追過來,雖然身子同我保持著距離,但笑聲卻一點兒也沒距離,全落在我耳朵裏了:“真有這麽酸嗎?”

我氣到發笑:“酸不酸六王爺不知道嗎?”

“確實不太體會得到,”到這時候了,他居然還面不改色地撒謊,而且還裝到底了,語氣裏都充滿了求知的意味,“會刺激到舌頭,還是刺激到牙齒?”

“會疼!”我口不擇言。